夏天的尾巴已经扫过,一片枯黄的残叶落在杜恩姒的院子里,预告着秋天已经来了。
平时这会儿,杜恩姒会坐在窗前琢磨那本画满各种设计图的手抄本,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进去,用村长的话说叫“置气”。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在跟天水寨的长舌妇们置气,还是在跟自己。
一阵狗吠声响起,有人站在杜恩姒的院子门口扯着嗓子喊:“恩姒,恩姒在家吗?”
杜恩姒一听是莲沁婶的声音,根本不想搭理,假装没有听见。
天水寨的院子都是矮墙,门也是小小的木门,如果想强行越过也不是不可以。莲沁婶见一直没人作声,垫着脚,伸长胳膊去够门闩。这种事对杜恩姒这类斯文秀气的人来说很难做到,但对莲沁婶这种常年劳作的妇女来说易如反掌。
杜恩姒本以为莲沁婶得不到回应就会走,没想到院子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看样子不像是一个人来的。
这群长舌妇,在自家院子说人长短,编造是非还不够,居然还跑到她杜恩姒的院子来,太欺负人了。
杜恩姒虽是读过书的斯文人,但也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软柿子,当即放下书册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莲沁婶看到杜恩姒立在门口,像一把剑似的,当即心虚了下,尴尬地提醒身边的几位妇女婆婶:“恩姒丫头从小就喜欢清静,你们都安静点儿,别把在家里那套聒噪人的架势拿到这里显摆。”
责备完众人,又拿自己说事:“你看看我,走得急急忙忙的,身上衣裳也没来得及换一下,让你见笑了。说好的,给你提一筐子刚摘的菜,也给忘了。”
要换了以前,杜恩姒就算看穿了她的虚情假意,也会配合地几句客套话,现在,她是一句客气的也不想说,直接:“我不是镜子,莲沁婶要梳妆打扮得自己找镜子去。至于菜,忘了的就别提,我也不缺。”
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莲沁婶看了看身后几个妇人,像是忍了又忍,“嗨哟,恩姒啊,你可是在城里见过大世面的高材生,说什么也比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要会做人,就别故意拿话噎我了。”
道德绑架,好像全天下的妇女婶婆都比较擅长,无师自通的那种。
“恩姒,你回来住能习惯吗?”
不知是谁先冒了一句,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恩姒,平时要是有什么事,大可以来找我,我们同病相怜,一个真守寡,一个守活寡,多说说体己话,日子就不难熬了。”
杜恩姒不想再听她们说这些,打断道:“如果没什么事,你们就走吧,我这里不适合你们闲聊,我要看书了。”
莲沁婶笑笑,“你又不去城里上班了,还看个什么书?倒不如跟我们学学怎么种菜,总是在杜语烟那儿买也不成啊。别怪我多嘴啊,那杜语烟打小就不听话,还嫁给姓马的,把娘家人气得跟她断绝了关系,你现在怀着身孕,跟这种人在一起是要倒霉的。”
杜恩姒冷笑了下,就要关门,莲沁婶连忙把身体往门内挤,“恩姒,别关门啊,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们是来跟你道歉的。”
“道歉?”杜恩姒嘴角微动,“没看出来。”
莲沁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妇女婶婆们,大家会意,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恩姒,先前是我们不对,说了些不该说的。但我们都是真心为你好,担心你。”
杜恩姒拒绝道:“还是收起这份心吧,我不需要。”
来道歉,态度却这么强硬,搞得跟兴师问罪似的。
杜恩姒要撵人了,莲沁婶她们却赖着不走。莲沁婶东拉西扯地说了些没营养的话,突然话锋一转:“我也知道恩姒正不高兴呢,我们这个时候来找你不是自讨没趣吗?可是村长那个人呢,非要我们走这一趟。”
看来是冲着翻修天水寨的事。
莲沁婶:“你也知道,村长家的牛棚垮了,再不想办法,入秋后,他家的牛就得挨冻了。寻常耕牛也就算了,偏偏他们家的是头怀着身孕的母牛,得有个窝。”
“当然了,粗活儿累活儿是绝对不会让你做的,你莲沁婶多为你心疼啊,你只需要轻轻松松地坐在家里,动动手,画两笔画就行了。用村长的话说,叫设计图纸。”
杜恩姒冷眉微动,“我不画。”
“诶?你这丫头。”莲沁婶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了这是?”
“还在置气呢?刚才我们不是已经道歉了吗?再说了,我们也没说你和那姓王的老师真有什么,只是随口说说嘛,随口说说的话怎么能当真?”
不知道是谁补了一句:“你要是把天水寨翻修了,就算你和王老师真有什么,我们也不会说什么。”
1990年,人们的思想还非常的传统,闭塞的天水寨尤其如此。杜恩姒不会傻到真以为“随口说说”“真有什么也不会说什么”这种虚伪又刁钻的话,她冷漠地看了一眼说这些话的人,严厉的眼神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一个也没放过。
她说:“随口污蔑别人,放在古代,拿不出证据是要以死谢罪的,放在现在被诉之法律也是要坐牢的。”
她一严厉,其他人就不敢说话了。
杜恩姒又道:“天水寨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古寨,层层叠叠,高低不一,外有乾坤,内藏天地,牵一发而动全身,难道你们都想好了要搬去哪儿?整个天水寨,少说也要半年的时间修建完,你们找的新地方,能让你们坚持半年?”
“其次,重新翻修,造价不低,开销不小,不管是村长还是你们都攒够钱了吗?”
他们平日一个比一个懒散,怎么可能有钱翻修。
莲沁婶笑笑:“你这丫头,看你说这话,见外了不是?你给语烟那丫头弄的大手笔,可是一分钱没花啊,给丁玲家做的设计,用的料少,还牢固,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说起钱来了?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能总提钱吧?”
杜恩姒道:“莲沁婶,我只是叫你们考虑清楚,并不是要赚你们的钱。首先,老祖宗并没有留下天水寨的设计图给我,其次,我没心情做这个。就像你之前说的,怀有身孕就该安分。我现在就想安安分分地好好养胎,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那天,不管莲沁婶和一众长舌女人把嘴皮都说干了,杜恩姒也没答应,反倒被杜恩姒四两拨千斤地数落了一通。
莲沁婶吃了瘪,没法跟村长交差,只好找到村长的老婆王大姑,王大姑跟王林和王政两兄弟是同一个村的,虽没什么亲缘关系,但也是认识几十年的熟人了,听了来龙去脉后,把莲沁婶给说了一通。
王大姑数落:“你这个人怎么就管不住一张嘴,瞎说什么?人家王政还没结婚,你嘴上过瘾了,人家将来怎么办?”
莲沁婶反倒觉得自己委屈:“我有说错什么?那个姓王的确实招惹过语烟嘛,人家一寡妇,要死要活跟他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救下来还能给他做媳妇?再说了,他去找恩姒的事我也是亲眼看到的,哪句是假的?”
王大姑懒得理会这些添油加醋的东西,“叫你做的事你做不了,嘴上功夫倒是一套套的。你家里是有多少钱可以去外面请人来翻修房子?还是你家的房子够牢固,能再坚持几年?”
“现在啊,也就是恩姒回来了,我们乘着东风占人家一个便宜,省钱省力地把这事给办了。你倒好,不知利害,一张嘴没个把门。”
莲沁婶嘟囔了句:“我就这样,你要不行,就换别人去。”
“别人?你好意思说别人?”王大姑道,“是你们自己在哪儿嚼舌根,惹人家不高兴,现在却想撂挑子。”
“你成天在寨子上下转悠,难不成没看清楚那些柱子、梁子都成什么样了?再不翻修,到时候有个什么大风大雨的,全都卷铺盖睡大街上去。”
莲沁婶还是不乐意:“这事总归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吧?怎么就落我一个人头上了?”
王大姑放下手中的活儿,站到莲沁婶面前,说:“如果不是你,其他人会聚在一起说这些?如果不是你们惹别人不高兴,她会拒绝?”
莲沁婶不高兴也没办法,沮丧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王大姑不理会,在莲沁婶的央求下,才冷冰冰地说了句:“自己想办法去。”
莲沁婶还能想到什么办法,只能回家,把嘴上吹牛说的一筐子新鲜蔬菜给装篮子里,准备提到杜恩姒的面前谢罪。走到门口,心疼地看了一眼菜篮子,又把里面两条最鲜嫩的黄瓜取了出来放回桌子上,随后才去了杜恩姒那儿。
杜恩姒连看也没看篮子一眼,直接就让莲沁婶回去了。
这回,莲沁婶才明白自己踢着了铁板。
攻不破杜恩姒,莲沁婶就提着菜篮子去了语烟那儿。语烟远远地看见莲沁婶来,并不打招呼,抱着孩子转到后屋去忙自己的。
莲沁婶主动找到语烟,晃了晃菜篮子,“这是给恩姒的,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你跟她走得近,帮我提给她一下。”
语烟没怎么读过书,但不傻,莲沁婶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殷勤,肯定是有事要求恩姒。看情况,应该已经碰过壁了。恩姒自己都不答应的事,语烟又怎么可能帮着别人去劝她?所以,语烟拒绝了。
莲沁婶一再恳求,见语烟还是不肯松口,来气了,却又不敢发作,只能不乐意地嘟囔了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我好话说了一大堆,你怎么也不肯帮忙,好狠的心。”
语烟心里本来就窝着火,回敬道:“莲沁婶说过好话?我这耳朵怎么一句也没听见?来,你说说,到底哪句是好话?是说我是寡妇是好话,还是说我一个女人家闹得跟爸妈断绝关系是好话?”
莲沁婶心里也窝着火,平时她天不怕地不怕,又爱嚼舌根,谁不在现场就把谁从祖宗八代到本人添油加醋地说一通,还没受过这等委屈,一气之下提着篮子走了。
语烟忙完,推着两个孩子去找杜恩姒。
杜恩姒正在看书,琢磨着那本书册,见语烟来了,就放下书,做点摘菜的轻松活,这样两人又能聊上两句又能做事,什么都不耽误。
杜语烟见杜恩姒脸色不大好,关心地问起来:“在为莲沁婶她们烦呢?”
“她们是什么样子,你心里也清楚,不必放在心里。你现在情况特殊,不能老生气,听老人说,怀孕的时候总生气,生下来的孩子会长疝气。”
杜恩姒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们一会儿一副嘴脸的样子,平时搬弄是非,有求于人了就上门来找人。”
语烟道:“我也听说了,是想找你想办法把天水寨的旧寨翻修一下。我一听,就觉得不可思议。老祖宗留下的寨子,建得层层叠叠,哪能说动工就动工?再说了,真翻修寨子,他们住哪儿去?”
想了想,语烟突然明白了,“他们是想空手套白狼啊,让你设计出不用耗钱不用耗力的办法?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杜恩姒道:“村长是聪明人,他看出点门道来,虽说翻修房子都要耗费木料和人工,但是不同的设计所耗费的程度不一样。有的时候,设计得巧妙,既省事也省耗材,通俗点说就是省钱。”
语烟道:“天水寨破破烂烂,想要继续住人的话确实该翻修了,可是,再省也得有开支啊,谁家拿得出?”
眼珠一转,语烟心里有了猜想。良久,感叹一句:“村长这个人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