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朱辞镜喝了个烂醉如泥,从北凉王府喝到了醉花楼,又从醉花楼喝到了路边酒肆,各自选了一匹脚力不好的瘸腿马,晃晃悠悠的,反正不知道往何处走,陈貂寺低头看着好胯下这一匹瘸腿马,想起了几个瘸子,走江湖的人,好像都难免腿断了。
当然不是瞧不上这几个人,只是有些触景生情,多了感慨,本该是出身最好,路最顺遂,便是一路登高十四境毫无阻碍,成为几座天下大有名气的天才剑修的小师弟,百岁之前十五境不成问题的,如今却是想要炼气都是极难,练拳苦,他吃得下,咽下去还能露出一副此乃天下极致美味的表情,可他心里还是苦的,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们还不是师兄弟,他瘸着腿,眼里还有很多的光,不完全是仇恨,而是坚信这个世界的真诚善良美好,那是装不出来的,是他一直期望的。
这第二个瘸子就是这个横跨三洲,三十万铁骑压得三洲修士抬不起头的凉王了,老家伙喝醉的时候,也说起自己年轻时候仗剑镇北城,由此入蛮荒,才幸运的遇见了自己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只是个六境不到的半吊子武夫而已,说他仗剑镇北城,由此入蛮荒,陈貂寺是半点不信,去镇北城的时候问过,当年的确是有个模样还算俊俏的少年剑修,天赋很不错了,可惜废了,后来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死在蛮荒天下,也可能从此老死。
陈貂寺不希望那个被镇北城的剑修们都称赞天赋很不错的少年剑修就是现在的凉王,他希望凉王就是凉王,而不该是那个剑修,如果他是那个剑修,他该有多大的遗憾啊,英雄迟暮,常人是不知道其中酸楚,但他大概知道一些,至少有时候他会从凌云看他的眼神里面看到一些羡慕,藏得很深,但终究是藏不住的。
清晨从杂草堆里爬出来的朱辞镜,踹了一脚陈貂寺,说道:“老陈,我们去蛮荒吧?”
“好啊,去蛮荒。”陈貂寺梦呓般的说道,很久没有这样醉过 。
朱辞镜转头将陈貂寺拎起来,“我认真的。”
陈貂寺揉了揉脸,依旧醉眼迷茫,朱辞镜将陈貂寺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来,他低声说道:“老头子以前去过蛮荒。”
“我知道嘛,吹牛又不犯法。”陈貂寺捂着额头说道。
朱辞镜很想一脚踹死身边这个混蛋,他知道陈貂寺一向不喜欢听别人的心事,更不爱听别人口述的故事,不是真的不喜欢,而是觉得麻烦,是他在乎的人,听了总会想许多事情,心累;不相干的人说了讲了,听了也就算了,但浪费时间。
但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哪怕是不喜欢,也会耐着性子听下去,因为成年人真的想说的时候,藏不住的时候,大概就是真的累了,有人听了,管他有没有上心,大概说话那个人心里是好的。
陈貂寺的嘴有时候真的很刻薄,“他真走过蛮荒,我当儿子的不能比他差了;他要是没走过,娘总是去过的,我也该去,是当儿子该尽的本分,也是了却老头子心里一桩憾事。”
天下品质极好的仙剑并不多,陈貂寺手中的漆黑仙剑名字很壮阔——人间,这把剑的名字很多,“苍生”“燎燎”“归一”“世道”,但陈貂寺更喜欢喊他人间,因为他喜人间不喜天上仙境。
仿造的六柄也可能更多的仙剑又有十二把仿造仙剑,除却越王八剑之外的十二把,总计二十八,陈貂寺是手持十二把之一的人间,听完了朱辞镜的话,陈貂寺将人间递给朱辞镜,“练剑极晚又不是不能当剑仙,这把仙剑其实并不是那六把仙剑之一,送你了。”
天下仙剑皆有其灵,大概觉得朱辞镜比陈貂寺更适合他,所以也未曾有过任何反抗,这又让陈貂寺想起了凌云,小师弟连得一把品质不太如何的仙剑,都是极难的,最后还转赠了陈曦,想到这里就又想起陈曦,天下女子剑修极少的,女子武夫更少的,又是剑修又是武夫,再有两个学识很不错的哥哥,这样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等年纪再大一些,剑术再高一些,拳境再厉害些,学问更多些,天下人都该为之侧目。
“我真不是剑修。”朱辞镜推辞道,但收剑却是十分迅速,越王八剑是古剑,盛名在外,至今也只是听陈貂寺提过一嘴八剑之一的却邪,至于其他十二柄仙剑,他是第一次见到其中之一的燎燎。
陈貂寺没有觉得朱辞镜在谦虚,但他迟早也是一位剑修,“真决定了?”
“早想好了。”朱辞镜难得露出认真的神色,此刻的北凉小王爷,才真的是小王爷,“爹娘当年过得艰辛,我生来就是北凉的小王爷,说起来养尊处优倒是极多,吃苦是极少的,所以理当走一趟蛮荒。”
“身体力行的苦楚最易行过,心中苦楚最难过去,”陈貂寺打了个哈欠,“果然天下无我这般潇洒自在,能得逍遥的大修士啊。”
“老陈你将来证道大道,必然是成道脸皮,天上天下全无敌。”朱辞镜拱手大笑。
陈貂寺揉了揉脸,又看了一眼朱辞镜,再想起自己的小师弟,还有在镇北城刻下那八字的两位,很多人,若真是要成道脸皮,恐怕是一场举世瞩目的大道之争,会很有意思。
世间几人能自由?
“打人打脸,骂人揭短,如今北凉那些口口相传的小道故事,可都是从你嘴里飙出来的,”朱辞镜哀声叹气的说道,“好些个仙子姐姐对你是念念不忘,欲食你血肉,枕你皮骨,对你的相思之情,可谓至深,要是我去卖个你的行踪,说不定还有姐姐愿意自荐枕席,与我一夜春宵,真是让人好生为难。”
陈貂寺左顾右盼,觉得这夏末也是春风拂面,他撩起垂在额前的长发,“那些仙子可是想我入那心肝脾肺肾了,你这话说得不太地道。”
两人说得叫一个情真意切,感情真挚,半点没有浮夸表情,好似理所当然如此,未出北凉州,往镇北城去,时间不要多长,陈貂寺看了一眼悬在镇北城外的三山,释儒道各有一座,儒家书山,释家小须弥山,道家清静山,“我以前在王府待着,他们总会给我说,这三山摆在镇北城外面,是比蛮荒天下还不美的景色,外乡来的人,还有些觉得极好,壮观。”
“八岁的时候,先生问我生平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朱辞镜抖了抖衣领,笑容和煦,“我就是像将那三山扒开,砸去蛮荒天下,能不能将剩下的一半不周山撞倒。”
“那时候我就杀人了。”朱辞镜轻声说道。
陈貂寺微微点头,“到底是北凉的小王爷,走吧?”
朱辞镜摇摇头,他下马步行,眼神阵阵的望着那座雄武的城池,眼中再无他物,陈貂寺安静的站在朱辞镜身边,当年镇北城的那个女子剑仙,其实天赋很高,哪怕比不上千年一遇的裴离夏,但也差不了多少,只要她活着,镇北城再多一个吴忧,也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对于一座天下而言,对于一个思念妻子的丈夫,想念娘亲的孩子,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陈貂寺拍了拍朱辞镜的肩膀,朱辞镜转头问道:“我听说凌云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比你更早些,”陈貂寺不太愿意说这件事情,“反正你们应该会有些话题聊的。”
陈貂寺顿了顿,轻声说道:“倘若他还活着的话。”
朱辞镜搓了一把脸,天下风气最近镇北城者,唯有北凉而已,镇北城的一些侥幸没死的修士,对于北凉这个小王爷感官还算不错,至少闹得几次比较大的动静,镇北城这边都准备不管规矩出来,替这个小家伙撑撑场子,他不让天下任何一个人说镇北城的不好,半个字都不行的,听不见不知道还好,听得见也知道了,那就由不得说话那人有什么解释了。
在镇北城的人看来和蔼可亲的朱辞镜,在许多人眼中,却是个不知所谓的纨绔,仗着家世横行无忌。
朱辞镜喃喃说了句,“我们这样的人,都想活着的。”
陈貂寺哂然一笑,好像是这样的,凌云比任何人其实都要惜命,但又更加不畏死,陈貂寺有些惆怅的叹了一口气,“直接去还是在镇北城待几天?”
朱辞镜眯眯眼笑道,“我这张嘴最能撩拨人心,聊出感情谁负责啊,咱们通报一声,直接去就是了。”
“干脆!”
陈貂寺当然会知道朱辞镜其实真没有什么修为,也就是会一些唬人的把式罢了,当然不否认他身上的气运以及天赋都很高,毕竟有着个很厉害的先生为他谋划,自然不差的,和朱辞镜在一起,他其实难免要将两人比较一下,因为他们的经历实在是太像了,甚至陈貂寺会将朱辞镜当作凌云潜在的敌人。
他不明白那些人在凌云身上要谋划什么,但他不希望凌云出任何事情,他已经走得很艰难了,轻松一点的大道,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如果在朱辞镜和凌云之间,陈貂寺自问无法选择,这样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很难的。
但对于凌云和朱辞镜却很简单,他甚至可以想到某一天,两人必然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凌云会问:“能行?”
朱辞镜会摇头,“你来?”
朱辞镜就会干脆的自杀,然后凌云一人活着两人的命。
但也可能是凌云问:“能行?”
“成!没问题!”朱辞镜这样说,那凌云也会毫不犹豫的自己死去,他肯定凌云和朱辞镜的能力果断与才华,就是会这样行事。
而且他们的行事风格,虽然有些不同,但又大致相同,朱辞镜是多情至薄情,凌云是绝情到无情,所以在凌云手中的敌人,大多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是他心中恶念所至,也是经历所然。
进城登城墙,朱辞镜朝着吴忧和尚武恭恭敬敬的作揖,“娘去世之前,一直嘱托我要念着两位前辈的好,有机会到镇北城,最好是太平长安时候来,递上一壶酒,问候两句,了却她生平遗憾。”
“老头子对谁都没有个好脸色,也没敢厚着脸皮再来这里,说了朱辞镜再替老头子问声好,也谢谢前辈当年对爹娘的照顾。”
尚武吹着胡子,“那小子打了个乌龟壳就缩着不敢出来,真要谢谢就自己来,谁能笑话个堂堂北凉王爷?”
这次真不是什么讽刺,尚武其实很喜欢那时候还是个愣头青的少年,少年遇见少女,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问:“你嫁人了没?”
他被少女一脚踢出了镇北城,养了小半个月又回来,“镇北城自然不是什么谈风花雪月最好的地方,但这里的情义一定是最真的,所以我决定了留在这里,”少年第二次跟少女说话的时候,就说:“我喜欢你,燕子。”
这一次少年足足有三个月才再次来镇北城,那时候少女已经去了蛮荒天下练剑,他就义无反顾的跳下城墙,去了蛮荒天下。
去时七人,回来四人,一个半废,少女背着少年,回来那天,她跟他就离开了镇北城,之后就是少年成了北凉王,少女成了北凉王妃,他在镇北城那条大道外面,再为镇北城立起一道门户,三十万铁骑镇守。
他们都知道那个半废少年,如今的北凉王想要做的是什么,有一天镇北城破,他会带着三十万铁骑赴死。
如果守住,他就会杀去蛮荒天下。
至于什么雄踞一州,倾吞天下,若真如此,那就真是个猪脑子了。
朱辞镜嘿嘿一笑,“今日才能得见两位前辈阵容,风采举世无双,气势惊天,小子就是站在这里,如面对苍天,不敢起身……”
陈貂寺翻了个白眼,吴忧和尚武对视一眼,还真是猪脑袋的种,也难怪能跟陈貂寺走在一起,陈貂寺拉了拉朱辞镜,“这套话,到你为止,用了起码五指之数都有了。”
“我这都是肺腑之言,什么套话,不如此能表达我对两位老前辈的连绵不绝的敬仰之心吗?”朱辞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貂寺拎着后领,他一个纵跃跳下城墙,红袍飞扬。
朱辞镜趴在陈貂寺背后,耳边冷风萧萧,大声说道:“杀穿蛮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