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宋京城内部局势逐渐趋于明朗,“凌云”失势,余生手握大权,赵宋武将经过短暂的联合,再次分崩离析,各自为战。
余生最后一次来见陈貂寺,他坐在院子里,脸色平静,“我错了。”
陈貂寺耸耸肩,一只腿搭在石凳上面,“武力是保证国家完整的最基本屏障,也是最后最重要的屏障。”
“书生再厉害,终究是算计多于明面的打斗,当然可以减少消耗,但是余生你没有明白唯一一件事,也是我所忽略,可能也是凌云让你去军营之中带兵的初衷,那就是从一城到一国,再到一州,一座天下,算计肯定是有的,兵不血刃,上兵伐谋,但还有一点在于,尚武之风是提升一个国家坚硬脊梁最好的办法,打仗会死很多人,打输了不可怕,最怕的是心气儿没了。”
“为什么当初凌王在的时候,赵宋全国皆是一个声音,要打便打,赵宋从未怕过,反而在凌王死后,谈判更多,军中心气低落,能避战便避战,以至于此后数十年赵宋积弱,且十分迅速,难道你真的没有想过这些事情吗?”
“国与国之间,从来都不存在任何道理可讲,与修士一样,都是拳头大的道理,你强大之后,别人才会听你的道理,并且权衡利弊,是退是让,”陈貂寺淡淡的说道,“你年纪轻轻,久居高位,见识不多,谋算太过理想,如今局面,有你之过,我无心涉足南冶乱局,是我之错,一国之内,更不是你我二人拍板决定,变法改局都是大难事,血流成河是必然的事情,从未有过改革变法不死人的事情。”
“再有一个,赵宋国祚至此,气数已尽,非你我之过,”陈貂寺舔了舔嘴唇,“凌云远在蛮荒,至此能避过一次死劫,愿意插手于此者,正好代凌云受此份因果,同赵宋一起长眠。”
余生挑了挑眉,“再无他法?”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赵玉愿去龙虎山,此后三十年,另起炉灶,席卷一州,不算难事。”陈貂寺低声说道,可有些事情,怎能如那人心所愿呢,不然天下为何有那一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余生低着头,双拳紧握,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他自然是有很大过失的,忠君爱国,难有私心,但这一定对吗?
余生不免自问,陈貂寺叹了一口气,“倒不是我真有什么私心,而是南冶的局,我不能独善其身,凌云必然受此牵扯,余生,你没有走出去过,或则说你的学问还没有到家,不知天下厉害处。”
若是镇北城破,如今插手南冶的那些人,只要九州天下能够抵挡蛮荒天下的攻势,这些人必然会被秋后算账,死是未必,但不死也难,反正他要是儒家那三位教主祭酒什么的,第一件事就是秋后算账,能掏钱买命的当然不够,还得去那边境杀敌,战功足够才能回,叛逃?
当然可以,那就先打杀了再说。
至于没钱又没实力还总想捞偏门的更好办,没那么多牵扯,直接杀了了事,以儆效尤。
但他们也绝对不会这样做,只是如果凌云能活着回来,在镇北城积累足够的实力,要是讲道理,也不是难事,很多事情可以预料,很多事情无法预料。
没有人可以真正算尽天机,因为天机之下是人心,人心最难测,术算一道,算尽的只是定数,可以预知变数,但无法控制变数。
就在余生与陈貂寺谈话的时候,凌晨手里拿着一封染血的信封走进来,面色极为难看,陈貂寺与余生对视一眼,余生问道:“哪里?”
“杜鹃失踪,金王朝安插的谍子被拔掉了七成,”凌晨沉声说道,“出手的应该是修士。”
陈貂寺接过信,上面只有潦草的两句话:三朝同盟,齐逼京城;王将军战死,王小将军断臂,生死难料。
陈貂寺眼中难得冒出一丝火气,扔到余生脸上,冷声说道:“当初我就不同意王谦父子前去边境镇守金王朝与隋王朝那一处界山,不是怕他们换来大功,而是太危险!”
“你走得太快,站得太高,太多事情不与我商量!”
陈貂寺一掌拍碎了石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揪着余生的衣领,“你如果不是凌云认定的好兄弟好朋友,我如果不是他的师兄,这里的狗屁腌臜事情,我才懒得管,你生或则死,都跟我没有关系!”
“我告诉你余生,现在给老子立刻回去,出兵北方边境,”陈貂寺冷冷的说道,“要是拖着,今年年底,你就等着当亡国之臣吧!”
陈貂寺一把将余生扔到地上,这些事情哪里有余生想的那么简单,淡淡是儒家文庙对南冶的重视,九州各个老混蛋不要脸的家伙都往这里塞棋子,但凡有一点脑子都知道,多国之争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国战,那是关乎到修士本身气运以及达到,他们怎么会不给点手腕,赵宋崛起之势太快,国策太好,太得儒家重视,一旦功成,对于天下修士而言,又哪里会是件所谓的幸事,尤其是那种自诩天上客的王八蛋。
就这一点,余生看不真切,看不明白!
皇宫里那个糊涂虫更加不明白,攘外必先安内,那也得你有实力应对大军压境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就要搞内部斗争,脑子满是屎才能这么做。
王谦父子,那是凌王旧人,凌云不可能不在乎,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曾经凌王麾下,一般人怎么可能懂得凌云对他们的感情!
那些人,都是他的亲人!
杜鹃是凌云心中最大的憾事与愧疚,如果杜鹃死了,对于凌云而言,等于是又将他心脏之中的阴霾扩大。
吕奉先那几个小子都在边境历练,战事一起,能活下来是侥幸,一旦修士插手其中,那么三军对垒,就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厮杀了,陈貂寺吐出一口黑血,他颓然坐在地上,“大势已去,世间再无赵宋……”
凌晨将陈貂寺扶起来,陈貂寺摆摆手,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已经尽力了。”
他分心的事情太多,扮演者凌云的角色,并不是那么轻松,他现在也无法真正看透南冶的局,会是针对什么,等待什么,文庙那边明明极其重视南冶,却又不管不问这其中的波涛汹涌,很耐人寻味。
陈貂寺耗去心血推演,也只是看到一个模糊不真切的结局,凌晨淡道:“何时动身?”
陈貂寺咧咧嘴,“就是死,也得咬下他们身上的一块肉,既然他们不顾规矩,强行入局,想要分一杯羹,我们怎么能不送一份大礼给他们!”
“怎么做?”凌晨问道。
陈貂寺闭上眼,“我手里的所有谍子暂时交由你的手上,在最后你就去大奉找方巢,将这些都交到他的手中,免得让别州之人趁虚而入,分走南冶气运……”
南冶凉城的那个老人,海上小镇的小师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南冶,而且皆似自囚于此。
老人布局,纵横捭阖,向来以天下为棋局,众生为棋子,深远而不可测。
小师兄其实下棋很厉害,但陈貂寺并不是特别了解那个温润君子的小师兄,会怎么做,做哪些事情,只是他肯定很清楚的一件事是,如果南冶这边真的闹得很厉害,小师兄不会不管,陈貂寺叹了一口气,“此后我便要离开南冶,再走一走九州天下,最后去镇北城。”
“接他回家。”陈貂寺轻声说道,镇北城那边已经走到了末路,倘若九州天下一直执意如此的话。
眼下最为紧要的事情,其实还是怎么将南冶的局再缓一缓。
……
赵宋西北边境某处,手持长枪,浑身浴血的高大青年,扶着一位老将军,沉声说道:“杜将军,援兵恐怕不会来了。”
杜威远回头看了一眼躺满了残肢断臂的斜坡,更多的是敌人的,身边这个青年,一日过五城独自驰援,斩敌无数,要不然他今天就得将老命交代在这里。
杜威远此时也不着急逃走,戎马一生,哪一次不是死里求生,没有逃跑的将军,只有战死的士兵,“我之前也说过,凌云把步子迈动太大,天下太平还好一点,一旦硝烟起,必然首尾难顾。”
“将军也如此说过。”吕奉先淡道,“将军我们走吧。”
杜威远摆摆手,轻声说道:“老了,走不动了,你年轻,武功好,就是太一根筋了些,更你家将军多学学,将来少说也是一位名将。”
“将军!”
吕奉先语气微沉。
杜威远轻笑道:“我年轻时候,心气高,”他转头看向吕奉先,“带酒没?”
“军中禁酒。”
杜威远咽了一口唾沫,往事就酒才最有滋味,他挣扎着起身,大概往后走一步,他心气坠一份,但身边这个年轻的前锋将军,是可以多一份活命的机会,“二十几岁一日攻七城,立下大功,傲慢啊,谁也瞧不上。”
“然后遇见个横空出世的凌家兄弟,一个擅谋,一个善战,谋者不知其名,却是听说乃是天下第一毒士,善战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是二十几岁,就有个军神的名号,我不服气啊,就跟着争。”
“争到最后啊,是心服口也服,打那以后,我打心眼里觉得,只要他活着,当时的赵宋文臣武将,其心治国平天下,这三朝土地,早该死我赵宋囊中之物了。”
杜威远吐出一口浊气,“凌云这个孩子,心思太淡也过于歹毒,无有乃父之风,但如果他愿意统兵,也不差……”
“还想着我这个老人,可以看到那凌王府再张灯结彩,一棒子大老爷们儿聚一起喝酒吹牛,哪怕是旧人不在,尚且能与星月对饮……”
身后的敌军又缓缓围了上来,杜威远大笑道:“可敢于老夫冲锋?”
吕奉先长枪斜指,咧嘴一笑:“人人说我赵宋此二十余年积弱,军中将士如那软弱无力的娇柔娘们。”
“娘们还能拧断英雄腰,咱一个个带把的,还不给他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杜威远大笑,他翻身上马,吕奉先站在身侧,十万威远军,只剩下他一个,三千冲阵营,全军覆没,“拔刀!”
“铿锵!”
在冲出去的刹那,杜威远喃喃说道:“死战!”
一人一马,在鲜红的夕阳之下,杀入了敌军,不曾回头。
吕奉先大笑而去,在明月撒下清冷光辉的时候,这片双方最大的战场,一个高大的青年,拄着长枪,始终不曾让自己倒下,连战两日,斩敌千余,敌军不曾越过西北边境一步,吕奉先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道:“赵宋前锋,吕奉先在此!”
……
王谦从昏迷之中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断去的右臂只是草草的包扎,他们没有丝毫的提防与防备,父亲用命换他一线生机,王谦靠在一块石头上面,双目无神,京城之中的变化他比其他要清楚一些,假扮凌云的陈貂寺与余生分道扬镳,他不怪谁,也不怪凌云,不怪余生,不怪陈貂寺。
当他决定穿上盔甲,跨上战马的时候,已经知道有这样的一天会到来,他只是希望自己的父亲可以安享晚年。
小时候父亲问自己以后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是当大将军。
父亲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之上,笑骂道:“将军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杀条鱼都费尽,还当将军杀敌?以后这要去军伍,老子给你腿打断!”
当少年真正走上这一步的时候,他记得父亲眼中的光,比以往更明亮。
杜鹃采摘完草药回来,她 的脸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废了很大劲将你救出来,别那么死了。”
“赵宋所有的边境线都这样了,”杜鹃 轻声说道,“不知道京城那边得到消息会不会有什么对策。”
王谦张了张嘴,杜鹃淡道:“别人划了几刀罢了,凌云又不是那种看脸的人,他大概不会嫌弃我吧?”
这个独自去往异乡的姑娘,并没有那么想活,只是如果在死之前,无法见到自己想念的人,她总是觉得不太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