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皇帝夏启年抿了一口茶,温和的说道:“那朕就直奔主题,先生可有办法帮我?”
“我家乡有位帝王曾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生民便是这水,王侯将相便是这舟,”凌云悠悠说道,“当然我的那个师兄说当皇帝嘛,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天下者,也得民心。”
夏启年皱起眉头,道理他自然是听懂了,可如今这天下,又该如何得来民心,内忧外患,他便是有心施为,也难以展开手脚。
凌云又取出一串糖葫芦,慢悠悠的吃了起来,“陛下是想考校我,还是想要更多呢?我相信老前辈已经将我要说的话告诉陛下了,怎么做都是陛下的事情。”
“宁战至山河破碎,不愿砸碎脊梁寄人篱下,”夏启年眼中熠熠生辉,“先生了解东瀛?”
“应该算了解吧,反正北方沿海三州肯定是守不住的,无关国力,只在人心,”凌云讥诮的说道,“常年太平,自诩天朝,再有东瀛暗中文化输入,大夏喜好东瀛之分久矣。说句难听了,即便是这次打赢了,要不了多少年,大夏照样有愿意当东瀛人的狗的人,多不胜数,所以还不如壮士断腕,正好去掉这一股颓靡之风。”
“请先生说得详细一些,朕久居深宫,莫说了解天下之局势,便是京城朕也摸不清楚。”夏启年无奈叹道。
凌云咬下第二课糖葫芦,眯眼道:“简单啊,壮士断腕,舍去三洲之地,让东瀛长期直入,看看他们心心念念的东瀛是怎么对待大夏之人的,”凌云讥诮的说道,“我不想听什么大夏百姓无辜,生在这片土地,留着大夏的血液,遭受战火摧残,大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说他无辜,这就是他该承受了,受不了要么当狗,要么奋起反击,就这么简单。”
“百姓苦了,一个恨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一个恨敌人,就这么两种,陛下想要掌权不难,拿捏这些分寸才是极难了,做过了,人心流散,不做,人心更散。一锅汤里,总会有人往里面吐口水拉屎撒尿,以至于一锅汤就那么浪费了。”
“我师兄说过一句话其实很好,一个时代的言论自由,只是愚昧者的狺狺狂吠,聪明人的冷眼旁观,掌权者随意操控的玩具;可一个时代没有言论自由,就好像一滩死水,满池死鱼,臭不可闻。人心向来跟着人话走,可有些人听不懂,得教的。”
“先生这些话与当下局势……”
“舆论难不成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别说一个人走在街上,也不愿意听到别人说他穷,丑,衣着难看, 像你,像那些臣子,不也一样害怕,别总觉得自己高高在上,既然占着那个位置,要做一些事情,你可以为自己谋利,但不能伤害那些老百姓,这样时间久了,一国也是不攻自破。”
凌云淡淡的说道。
“陛下聪慧,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情,运作得当,其实你不仅仅可以轻易掌权,也能使得大夏向死而生,我说了,就是看陛下怎么选择,”凌云吃下最后一颗糖葫芦,轻笑道,“大夏的规矩和传统其实很好的,但是对自己人可以,对敌国嘛,我不怎么赞成,既然是敌对,你杀我,我杀你就那么简单,你在我的地盘做了什么事情,我就在你的地盘上做什么,这是看陛下,背不背得起这样的名声。”
“我知道先生的意思,您觉得大夏还能反攻?”夏启年问道。
凌云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淡淡的说道:“大夏十九洲,东瀛不过大夏一州之地,为什么不能?”
“你可以冷眼看着,也让你的子民看着,他们失败之后失去的时候,说骨气说什么脊梁我觉得都是虚妄,没命了你什么都没有,活着当狗也不错,但活着一直当一只狗,和做个人去死,就是两回事了。”
“陛下就看着吧,就让他们继续内斗下去,也别怕什么天家丑闻,你没有实权就是没有,你只要确保你掌权之后能一改颓圮之势即可,”凌云顿了顿,有些嘲讽的说道,“大夏的风气,与我家乡倒是有些相似,只有在鲜血中成长,他们才会忠于自己的国家。”
凌云看了一眼想要说话的夏启年,不由笑道:“陛下倒是不用夸我,要佩服,也得佩服东瀛人养狗的手段,陛下倒是可以学一学,但愿用得上。”
“何意?”
“何意?他既然有侵吞大夏之心,那就打到他那一州之地变一郡,一郡之地变一县,一县之地便一村,打到他们从心底敬畏的时候,就可以了,”凌云淡漠的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两国交战,普通百姓何其无辜,战争没有无辜,只有胜负,胜者为王,败者为亡。”
“先生觉得太后与丞相会有什么动作?”
“拉你出来挨骂,被人戳脊梁骨啊,这样你不就好夺权回来嘛,”凌云斜睨了夏启年一眼,“陛下受得了?”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不知道夫子安好?”
“身子骨硬朗,坏事我来做,后面收尾自然会有张夫子出手,那副画卷陛下可以好好利用,而且要明目张胆的用,别怕什么人对付你,”凌云一咧嘴,“陛下只要被拉出来挨骂,你就抓着这些人对付,要是还有人刺杀你,害你,谁也逃不了罪责,要么死要么跑,不过我相信陛下手里早已经有了补缺的人选。”
“这是给丞相和太后的局,不入也得入,丞相想要安享晚年,那就顺着陛下的心意;太后想要入皇陵,那也得顺着陛下的心意,这与陛下掌权与否无关,他们厉害是厉害,但真能扛得住这天下人心,挡得住悠悠众口吗?”
夏启年起身,朝着凌云深深鞠躬,他其实比凌云大不了几岁,便问了一句题外话,“先生当真不惧内?”
“陛下惧内?”
两人相视一笑,你知我知,夏启年轻轻咳嗽,说道:“如先生所言,相互尊重嘛。”
“当然是相互尊重了,不然还能是什么?”凌云嘿嘿笑道。
他了解过夏启年的过往,实际上真正让夏启年掌权,有没有自己的存在其实都无所谓,他是一个极富才情的皇帝,作为张夫子的学生,夏启年也是张夫子的得意弟子,所以凌云说夏启年要选择,就会让他这个温文尔雅的皇帝,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他知道夏启年早已经做好的准备。
夏启年不能停留太长时间,便与凌云告辞,凌云想了想将荀先生的《王制》一文送给了夏启年,九州天下容不下先生的学问,这个地方呢?
“陛下闲暇时候可以看看。”凌云笑着说道。
“先生所著?”
“我的先生所著。”凌云微微抬起头,“拜师之后,其实我很少有时间读先生的书籍,所以不能为陛下多作解释,就看陛下悟性了。”
“谢谢。”
“客气。”
夏启年并不在意凌云是否礼貌,在他看来,年纪轻轻,如此大才更如此大胆,就该是这样的,他将《王制》好好的收藏起来,“那先生,我这就先回去?”
“有老前辈护着,陛下不用担心刺杀之时,可以更多时间琢磨些其他的事情。”至于什么其他事情,在场三人心知肚明。
夏启年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第二天便已经下令关于北方边境战报公布与天下,或则说,是交由洪十七等人去做,得了夏启年的允许,他们便也不再有任何担心,而这些事情,其实都在凌云的预料之中。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郑钱跑过来问道:“先生,刚才那个人是龙王吗?”
“为什么这么说?”凌云诧异的问道。
郑钱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就是看见的啊,一条金龙盘旋,就是没有我想的那么大……”
凌云盯着郑钱的双眸,轻轻一笑,眼盲心不盲,这样很好。
“啊~先生都没有见到呢,等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凌云故作诧异的说道。
郑钱嘿嘿直笑,原来先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就开始给凌云描述看到的龙的样子,一大一小在房间里嘻嘻哈哈。
……
陈貂寺摸了摸鼻子,那个孩子天赋不高,天生瞎了眼,可是眼盲心不盲,能见人内心,也是一件好事,这算是凌云他爹给凌云最后的退路吗?
可这怎么也不像是凌云的退路,要说陈年和凌云互为彼此的镜子,那么这个孩子,更像是一轮太阳,驱散凌云心中的阴暗。
陈貂寺又瞥了一眼在照镜子的朱辞镜,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家乡那位读书人骂人的话:对于丑的人,细看是一种残忍。
朱辞镜轻轻哼了一声,他对这些话早已经免疫了,根本不在意,“他怎么样了?咱们也不能天天窝在这里就看本书吧,我还想去找些乐子呢。”
“七彩州这边才刚刚开始,偌大一州之地,怎么可能动就动的,我又不是十五十六的大佬,一句话的事情”,陈貂寺揉了揉下巴,忽然笑道,“那些妖族肯定还在找我们,谁知道我们天天过得优哉游哉的,我得拿留影石记录下来,等回镇北城,我再给他们看看,气死他们。”
“极有道理,”朱辞镜伸了一个懒腰,随意抓了一把糕点塞进嘴里,“老陈,你说为什么九州天下他们就那么觉得打得过蛮荒天下呢?”
“他们怎么就那么不喜欢镇北城?”
陈貂寺慵懒的说道:“我没事操心这些做什么,我现在的想法,其实就和凌云现在这样差不多。”
朱辞镜幽幽说道:“可有些人不该死啊。”
“没有谁不能死。”陈貂寺淡漠的说道。
不该死和不能死,其实有时候区别并不大,陈貂寺比凌云更加清楚镇北城的实力以及蛮荒天下的决心,凌云是觉得镇北城若是运作合适其实是可以守更长时间,这样可以给九州天下更多的准备时间。
但他其实也清楚,一城守住一座天下,根本不可能的;可九州天下信啊,一座镇北城都可以守住的蛮荒天下,值得他们恐惧吗?值得他们担心吗?
根本不值得。
“我不想看到那个结局。”朱辞镜轻声说道。
陈貂寺转过头,认真的说道:“老朱,不是只有你的娘亲因为要守在镇北城死了,镇北城那么多孩子,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多都是战死的;也不是只有你父亲的想要这世界太平长安。”
他的手指轻轻的敲着书本,轻声说道:“有一天你能走进他的心里,你就会看见,有些地方,他比你更凄惨。”
“你是老凉王护着的,这点你没有办法否认,”陈貂寺淡漠的说道,“你心里的那些想法,要学会正视,再抛开。我这个小师弟如今得到的一切,是他证明自己应该得到的,他父亲是真的护着他吗?并不是,其实他如果没有达到那个地步,那么就会有人取代他现在的位置,他拥有的一切,朋友,先生,喜欢的姑娘,都会是别人,在他父亲的眼里,他是儿子,更是一颗棋子,你觉得悲哀吗?”
“这并不算悲哀的,悲哀的是他自己猜到了,而他原本想要反抗,跳出这个棋局,却不得不这样走下去,难道他不想大声的声嘶力竭的质问他的父亲:‘我是你的亲儿子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
“我们在成长的路上,能觉得悲哀的不是未知的无能为力,而是我们明明猜到了前因后果,又不得不走下去。就好像是你饥饿难耐的时候,有人给了你一碗饭,拌着臭不可闻的死,你想要活下去,你就必须吃了,”陈貂寺淡漠的说道,“我现在才猜到李先生让你跟着过来的原因,他要用凌云的经历与念头,来让你正视自己,有一天凌云可以为了做好某件事放弃一切,但你不能,因为你不是凌云,你是朱辞镜,是北凉世子,未来的北凉王,你注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但你可以选择不放弃。”
陈貂寺幽幽说道:“他的路上只有放弃和选择,选择的那条路上还是放弃和选择,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只是他的每一个选择,对于他而言,都很残忍。”
“我们伤心的,是那些想要却留不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