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此举,于京城掀起轩然大波,那四具焦黑的尸体,更无人敢打扫,整条街都空无一人,不敢靠近。
但凌云却像是没事人一样,该喝茶喝茶,该教郑钱读书练字就教读书练字,黑衣老人对于这时候的凌云,才真正觉得有些忌惮,凌云那日行事当真鲁莽吗?
真觉得他鲁莽的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他早已经预料到当时的局面,所以他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罗列出都虞侯的罪状,交由他送至皇宫,皇帝、太后、丞相各持一份,京城各大印刷店更是大量刊印这些罪状,便有了事后京城“漫天白纸字字诛心,页页罪状人神共愤”一个说法。
这完全就是不顾忌任何情面,不顾忌任何后果,掀动人心的铁血手腕,但这就结束了吗?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黑衣老人看着这个坐在窗边安心教郑钱念书的年轻人,好像外界如何喧嚣,都与他无关一般,他再丢出一个张夫子忘年交的身份,这就等于表明了他站在哪一方,陛下没有实权在手,没有用吗?
对于凌云和陛下看似无用,却偏偏是最有用的,因为还是在人心。
这时候凌云只要是被刺杀,只要是出一丁点儿问题,那么所有的人心利刃就会指向和都虞侯有关的所有人,即便是丞相,是太后都难以逃脱,故而只能听之任之。
张夫子的忘年交,人品还需要有什么解释吗?
而这所有的所有的,仅仅只是一个开端,黑衣老人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一张长长的“画卷”,他已经开始相信,凌云可以一边筹备战事,一边清理大夏内部隐患,只需要半年时间的事情。他甚至可以看到很一个结果,大夏天下人人振臂高呼,要那些贪赃枉法之徒偿命还债,也可以看见皇帝陛下什么都不用做,便会将权力收回。
隐患有吗?
自然会有,有人会趁此机会拉帮结派,分裂大夏的完整性,那么解决之法呢?
大夏天下最德高望重的张夫子再度入仕,老先生桃李满天下,就像是在这火山口下了一场大雪,是那人心灼热的一股清凉剂。
但是这些真的会消除全部隐患吗?
当然不可能的,凌云也直言世界有黑夜白天,人性之中黑白灰皆有,除不掉的,但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极佳。
而凌云在这个开端的最后落子之处,便是大夏北方沿海边境,三军联名的死战书,这就要看洪十七他们能否做到了,不过黑夜老人看凌云自信满满的样子,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陛下想见你。”
“丞相也在?”凌云笑问道。
他温文尔雅的样子,是真的无法将他此前的残忍狠辣联系在一起。
“嗯,”黑衣老人点头道,“陛下要我问你为何如此笃定,京城舆论乃至整个天下将来的舆论,对你必然是褒多贬少?”
“当然是让你花钱捧起来的那个好姑娘了啊,”凌云让郑钱自己背书去,孩子应该有孩子的世界,这些阴谋诡计人心一事,最好不要他知道半分的,“知道天下舆论,对于一个出现在大众视野的人而言,最大的说法来自哪里?”
“是读书人啊,”凌云笑道,“姑娘也是好姑娘,那日若是我不做那些事情,她 的结局可想而知,但青楼听曲儿的又不只是一个没点墨水的江湖人,姑娘也是当事者之一,好奇的读书人当然会问的,她一边自怨自艾,怎会落入此般境地,又会替你说些好话,自然就会到我身上来。”
“不要觉得很多读书人真的只会钻营弄权,若非是权力迷人眼,他们心中那团热血又如何会熄灭,我只不过是借这一个姑娘的嘴,为了自己争些好名声的。世道需要像我这样阴险毒辣,残忍冷学的读书人,自然也需要满腔热血,诗词歌赋很好的读书人。”
“一个读书人有三五好友,三五好友又有三五好友,在官场吃过亏的,消息灵通知道边境情况的,早已经对东瀛人看不顺眼却无能为力的,都会替我说话,至于那些说我坏话的,当然必须存在,他们不说话,我这事情做得就假了,”凌云取出一串糖葫芦慢慢吃了起来,“有这些年轻读书人来说,自然他们的先生也会分析利弊,有争吵也有同意,到了坊间茶楼酒馆,议论更多了,可我要是说他们没点鼓起,委曲求全,被几个东瀛鬼子压得抬不起头来,结果又如何呢?”
“我不同意啊!所以不管我做得对于大局的好与坏,当然现在还是好的偏多,”凌云眯眼道,“你要问可要是封锁消息呢?”
凌云嘿嘿笑道,“当这些议论已经无法遏制的时候,就只能顺应我的路来走,才暂时没有任何的损害,封城镇压当然也可以,可你别忘了还有洪十七他们啊,那满天白纸啊,压得了一时,压得了一世吗?”
“也就是换句话说,即便是大夏山河破碎,可最终还是保存了星星之火,将来依旧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而我们现在只需要静观其变就是了,今日不见皇帝,你将那一方印玺交给他就是,当然这段时间也要跟在他的身边,怕有些人狗急跳墙。”凌云淡笑道。
思虑深远!
凌云是将人心种种全部猜到,甚至在这样不知结果的前提之下,他已经做好了小部分的退路,倘若真让他执掌天下所有的情报消息,那岂不是人人都会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人生人人所求,无非“功名利禄”四个字罢了,他是真的庆幸当日不曾与凌云真正的生死相搏,更庆幸自己贪求的飞升,愿意与凌云结伴而行。
“今日我与你说的话,你可以原封不动的转告皇帝陛下,丞相也得听着,位置做得久了,是时候该让一让了,他屁股也不干净,早些回家养老,还能得个天伦之乐,这话你必须得好好说给那位老丞相听。”凌云拍了拍手,看着窗外的人群,眼眸深邃。
黑衣老人转身之际,“我此前露出那一手,会不会引来几个与前辈差不多的人?”
“大概可以的。”
“那就好。”
“这你也算在里面?”
“你这话问得跟放屁一样。”凌云没好气的说道,“郑钱,过来,我给你讲故事了~”
黑衣老人对于凌云更是忌惮,一个心机深沉,看得极远的人,又毫不犹豫的将弱点露给你看,不是不在意你,就是找死。
而凌云显然不是一个主动找死的人。
……
朱辞镜说道:“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就算猜不到全部,部分也是可以想到的吧?”
“你下棋只想自己怎么做?”陈貂寺斜睨朱辞镜一眼。
朱辞镜点点头,陈貂寺无语的说道:“他就是知道那些人会去想,所以才这么做,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可以做什么,至于这一系列的事情,就是他顺手而为的,当然也是在验证他自己的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朱辞镜问道。
陈貂寺沉吟了一会儿再说道,“一个嘲讽天下人的想法,不过应该很难看到了,时间不够,而且他没有时间做的事情,应该会有人替他做的,只是依旧仓促太多。”
“云里雾里的,”朱辞镜挥挥手,“你说他真能做成?”
“神仙手就在那最后落子之处,”陈貂寺笑着说道,“倘若他们失败,凌云自然也就败了。”
“他在赌?”
“还是赌人心!”
陈貂寺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朱辞镜,他深知朱辞镜其实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玩弄阴谋诡计,不过既然他感兴趣,陈貂寺自然不会打扰朱辞镜的,“一个姑娘,有那么大作用?”
“才子佳人,佳话做多。”陈貂寺说道。
朱辞镜瘪嘴,“才子佳人,假话最多。”
“极有道理。”
“那一封封失败的战报,只会击垮人心,哪里提的起来心气儿?”朱辞镜问道。
陈貂寺学着凌云的样子打了一个响指,他不爱吃糖葫芦,就抱起酒坛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哀兵必胜嘛。”
“他是再赌,也是再肯定自己,因为京城的那样的舆论被凌云玩弄在股掌之间,他一定会详细分析这些事情,再交由洪十七几人,那么这样由小极大的推演下去,就越发给了洪十七他们相信自己的理由,”陈貂寺轻声说道,“他同样清楚,一国一朝,一地一隅,天下人心,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存在,所以在那些战报的散播之中,就是凌云借势再造势,你不要把这些线条分开来看,而是要联系起来,其实只要其中重要的一条行不通,他都会失败,这是必然的。”
“但是把这些线条连起来,你想要他失败,也很难,就好像一柄剑,成型之后你才有机会将他折断,但尚未成型,说来折断,但那是一柄剑吗?是刀枪也可以,是一堆铁也可以,可一把好剑出炉,执剑之人实力又是极强,那么又谈何折断?”
陈貂寺笑眯眯的说道:“我们分开来看,他的布局和设想其实弹指之间便可破去;可你以为就真的破去了吗?其实不然,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
“那你为何说一条行不通……”朱辞镜恍然,“他从未觉得行不通,因为他手里握着这些线条之上至关重要的人的命脉。”
“那才是他最大的筹码,不用担心任何人与他作对,”陈貂寺闭上眼,“可惜这些只会让他的心境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兴许他已经明白,在那个世界里,他必须要做出某种决断,某种取舍,才能够脱离出去,也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才是针对他的死局?”
“是必死之局,解无可解,”陈貂寺叹了一口气,“这个布局的人,真是随手而为,却成了一记神仙手。”
“他会死?”
陈貂寺双手枕在脑后,将书盖在脸上,幽幽说道:“不会死,但凌云死了。”
朱辞镜哦了一声,喃喃说道:“那真是可惜了,我还想拉着他一起去坑人呢。”
“你有破局之法吗?”朱辞镜问道。
陈貂寺摇摇头,“我若身处他的位置,拔刀自尽才叫痛痛快快。”
“那我觉得他比我惨太多了。”
“你真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朱辞镜挽起袖子,“目前看来,是的。”
“你最后祈祷他有办法活着,凌云也还是凌云,这样你以后肯定要轻松许多。”
朱辞镜揪着陈貂寺的头发,“听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帮忙了?”
“你会要我帮?”陈貂寺翻身起来,双手叉腰,嘿嘿笑道,“等你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只管遥遥递出一剑,教天下人侧目,人间只会说,好家伙,朱辞镜这个丑八怪竟然还有如此厉害的一位剑仙好友,这一剑真是古今罕有,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举世无敌,令人见之心生战栗,却不知道这位剑仙又该是何等的风流……”
“众人再寻那递剑之人,却只见一袭红袍,左手背负,右手长剑斜指,踏云而来,顿时天下皆惊,齐齐喝道……”
“好个翩翩美少年!(原来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红袍王八蛋!)”
“滚!”
镇北城三绝“天杀的二掌柜”“狗日的步知道”“臭不要脸的红袍王八蛋”。
……
凌云在大夏京城的第十天,有一个面貌中正,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登门,黑袍老人跟在后面,凌云起身,以儒生礼仪弯腰笑道:“见过陛下。”
皇帝看着那一副巨大画卷,收回视线,弯腰回礼,“见过先生。”
“客气,那画卷陛下此前也看过了,”凌云已经让郑钱去了别的房间,不担心他会听见,“陛下想要见我已经许久了?”
凌云给他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笑着说道:“幸好是个男子。”
“看来凌先生也是惧内。”
“相互尊重。世间男女情爱一事,最好不过一见钟情,最美不过共白头,又好又美的当然是一见钟情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