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凌云怔怔得说不出话来。
张夫子微微点头,他大概知道了凌云的问题症结所在,轻轻说道:“这也是我之前犯过的错,”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张福禄,儿子伤撑着这样,当父亲的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当先生的教学生,当然希望学生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如此先生最为满意;可再往前想一想,学生学了先生的学问,就能成为先生了吗?”
“当然不能的,因为先生是先生,学生是学生,两个人两个脑袋两颗心,学问是一样的,但不是同样的人,天下没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只有相似,”张夫子的心也随之渐渐澄清,“所以学生就是得了先生的学问,学得再像先生,那也不会是先生,哪怕他学得惟妙惟肖,庞然也瞧不出来半点纰漏差错,也只会说这个先生第二,而不是这个学生第一。”
“所以我们读书,做学问,讲道理,从前人那里得来的,往后世再开枝散叶,正如那一条江河,源远流长,又有众多分支,波澜壮阔,凌云,你清楚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事情,做什么样的人吗?我觉得你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即便是你犯下了错,你觉得你的先生,会真的觉得你错了吗?”
“好的先生永远都不会只盯着你过去犯下的错,而是看你有没有悔改之心,有没有悔改之行,凌云是先生心目中最好的弟子,但先生希望凌云就是他心目中最好的弟子吗?先生再好,也会有很多人不喜欢,学生再好,未必他人就觉得好了,你可以学什么就是什么,但不能学什么就像什么,这样不能做凌云的学问,不是凌云的拳,你得要学生们是什么,这样就是凌云的学问道理,是凌云的拳头。”
凌云将张福禄放在床上,然后再出门,朝着张夫子深深作揖,同时也十分歉疚,他也许是会错了先生的意思,也许始终没有明白另外一位先生的学问,陈貂寺是很清楚,他也与凌云讲过,凌云也看过许多,很多事情他是自己觉得很好了,也觉得自己做事的方式越来越好,但他心里始终是有很多过不去的结。
张夫子坦然受之,凌云转身离去,站在河边,他的身形似乎逐渐挺拔起来,好像脊梁更直,更硬了些。
在他人眼中,凌云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眉宇之间原本的儒雅之气一扫而空,比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更像是一个年轻人,比少年更少年。
凌云做了错事,他知道该怎么去偿和弥补,也许她需要,也许他不需要,但他于情于理都该去做的,他的心海澄净,如一面水蓝色的镜子,白衣凌云趴在谁面上,双手撑着下巴,身边站在凌云本尊的心神,两人都一起望着水面之下,各有倒影,凌云本尊倒影的是一个少年,而白衣凌云倒影是个桀骜的年轻人。
他淡淡的说道:“恭喜了。”
“我以后就这样?”凌云觉得这也太不读书人了。
“只是你暂时的心境变化,未必真就这样的,”白衣凌云躺在海面之上,“走吧走吧,你能明白,但未必能做。”
“要试试的,”
……
凌云伸了一个懒腰,淡笑道:“我们走吧。”
他也没有将手中的天子印玺当一回事,反正对于他而言,他在这里只是一个过客,凌云问黑衣老人,“你实力很强,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当世还真有不少,”黑衣老人淡淡的说道,“不过大多云游四方,找不见踪影的。”
凌云嘿嘿一笑,“你觉得呢?”
他指向自己,黑衣老人不知道这个天外客到底想做什么,不过既然他自己有求于人,并且关乎自己的武道未来,自然要谨慎一些,反正现在卖个人情,不算坏事,“阁下出手,自然可以让他们都再出现。
凌云微微点头,与黑衣老人以心声言语几句之后,便与那王姓府兵首领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而黑衣老人则无比震惊,隔空传音,只要内力身后之辈,并非不可,但这等毫无痕迹,心声言语,就真正是神仙术了,那么那个年轻人所出世界,该死何等的璀璨?
武夫练拳,所求不过是自己的拳头递向更高处罢了,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去瞧瞧那山顶风景,人生一世,岂不美哉。
至于凌云同那个废物私兵头子说的什么,他也不关心,反正他是觉得这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肚子里全是一滩坏水,好不到哪里去,他之前也没有说要威胁凌云,所以大可不必担心凌云会与他计较什么。
如他们这般行走江湖多年的独行之人,向来不太愿意用脑子思考问题,拳头解决不了的,那么脑子再好使也没有用。
可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实力强,心机手腕一眼不差,若是飞升仙界,就都是这样的年轻人,那他还真就想去看看,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了?
凌云其实与那王姓府兵聊天,也是东一嘴西一句,比如问京城什么酒好喝,又会说道哪家小吃店的米粥最香,最后又转到那条街的零嘴糕点最出名又好吃,再就会说京城的屠夫小贩什么的。
王姓府兵被凌云如此勾肩搭背,却是半句假话也不敢说,这可是跟当今天下横练功夫第一的老匹夫过招不落下风的“仙人”,他心里再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一五一十的回答。
如果是陈貂寺谢谢这样的在这边,就多少会听出一些话,凌云看似是闲聊,可三言两语,就会将这大夏京城的布局猜个三四分。
小吃糕点酒水,最能体现一地特色,而出名与否,人多与否,就可以知道这里是否真的繁华,至于各种街道位置,就是京城的布局了。
不过凌云的确是没有想太多东西,万一这个世界还有和这个老家伙差不多厉害的人,那他还是要小心一些,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凌云觉得自己的事情还是可以暂且放下,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在这个大夏王朝,如何实现自己要在赵宋推行的政策,使得国泰民安,人人遵纪守法。
这才是他觉得比自己境界提升,更大的好处。
如果不管自身实力,单以权术而言,凌云想要一步步掌控局面,至少也得花费一两年的时间,而且如今的大夏内忧外患,更是比赵宋当初更艰难的局面,但这对于凌云而言也算是一件不很坏的事情,但是在没有真正确定之前,他其实并不想涉足太深。
与心境无关,而是他更想要去的地方还是蛮荒天下,那里有许多他要做的事情,所以他不能在这里久留,凌云忽然问道:“这里那些喊着‘八嘎’的都是些什么人?我瞧着他们也不像是大夏之人,而且也很霸道?”
黑衣老人轻哼一声,斜睨了一眼那王姓府兵,怎么来的?那还不是那朝廷里那几个王八蛋搞的事情,致使大夏国力衰退,才让那些不起眼的小国有了可趁之机。
凌云倒是想起来,这在大隋几个王朝边境,似乎也有这么一个口音的地方,他面色有些古怪,陈貂寺之前好像偶尔也会说起这些,只是他没有怎么在意,反正是极其不喜欢,凌云更谈不上喜欢,此地的历史他不了解,但是九州南冶那边的各个王朝正史野史他都十分了解,所以对于那偏于一隅的那个小朝堂他谈不上半点喜欢,若是有机会,当然是杀之而后快,可惜当年自己父亲好像根本就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没有关系,他会慢慢来处理的。
“那些是东瀛人,如今占据了大夏边境三洲。”王姓府兵低声说道。
凌云挑了挑眉,“这么严重?很厉害?”
“很厉害。”黑衣老人沉声说道,起码那边的几个武道宗师他是见识过的,的确很强,不过双方都没有正面碰上,所以也说不上真正交手过。
凌云嘴角微微下弯,他很不满意,揉了揉眉心,“那还是加快一些进程吧,”凌云转头看向那黑衣老者,“稍后我教你一套拳法,你能学会多少算你的,这会儿带个路?”
“好说。”
黑衣老人拔地而起,凌云紧随其后,留下那王姓府兵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黑衣老人问道:“你不担心他转头去那村子?”
“那你以为我在村子里待了会儿再走是为什么?”凌云翻了个白眼。
“你原本的在的那个世界,很精彩吧?”黑衣老人问道。
凌云想了想说道:“是很精彩,我这样的都不敢行走江湖,都得改头换面才敢出去游历。”
黑衣老人吹了吹胡子,“所以到这里作威作福?”
“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很像!”
“这天没法聊了。”
凌云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您老甘愿当朝廷走狗,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吧,是为了杀太后还是杀丞相呢?”
“我觉得杀太后可能性大一些,嘿嘿,”凌云大气都不喘一个,“可别狡辩,我猜得到的。”
黑衣老人觉得十分庆幸的时候就是没有与凌云为敌,“从哪里看出来的?”
“很简单的,因为我从小比较喜欢想些事情,然后再证实,年纪大些,学了点察言观色本事。”凌云轻声说道。
黑衣老人就没有再问下去,凌云打了一个响指,“这位相国大人怕是想做一人之下的权臣,嘿嘿,臣大君小,早晚出坏事,说说哪位皇帝陛下?”
“年少有为,时间太短,我跟着过来,其实也是护住张夫子一家,”黑衣老人叹了一口气,“你可能不知道,张夫子曾经是帝师,当世少有的人杰,文坛巨匠,一代醇儒,”黑衣老人悠悠说道,“可世道这样,朝廷更是一滩浑水,他若是长期滞留朝廷,始终护着陛下,终究难逃一死,所以当初陛下才狠心罢黜张夫子,让他回家养老。”
凌云轻轻点头,“我在家乡也做过一段时间权臣,”凌云忽然斜眼笑道,“这种事还蛮擅长的。”
黑衣老人点头,就这脑瓜子,不擅长都不行,不擅长都叫暴殄天物,“阁下的意思是要站在皇帝陛下这边?”
“其实当皇帝这件事吧,还是得君明臣贤,既然年轻皇帝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主儿,我没有道理悖逆行事,”凌云轻声说道,“我有个朋友给我说了一个国家制度,我觉得极好,但又觉得极坏,可以借鉴,但需要徐徐图之,说大一点,一国之制度,不是一场两场血流成河,遍地硝烟的战争可以改变的,要改变不仅仅有君王大臣之心,更重要的是黎民百姓之心。”
“忠君爱国者从来不在少数,但失望于上位者更多,有些东西无力改变的时候,我们便随了大流,久而久之便是沉疴,难以祛除,何况他与我说的,是几千年的制度延续与登顶,在短短百年时间将这种沉疴祛除,并不现实,而如果不太注重这种本质的问题,其实制度更换与否,到底没有多大的意义,尤其是当上位者多数如此想,下位者多数觉得理当如此,便极不好。”
凌云温和的说道。
黑衣老人问道:“你可有治国凉方?”
凌云舔了舔嘴唇,忽然停了下来,“既然积弱已久,自然是缺一次重整声威的机会,既然要重整声威,就要破釜沉舟。”
“前面我是理解了,后面呢?”黑衣老人问道。
“我觉得那个八嘎国的话太难听,又极不要脸,既然是大夏国内,百姓尚未有此优待,异国之人,凭哪点?”
“杀?”
“当然是杀!”
“对内咱们可以怀柔,对外就得强硬,反正已经这样残破,坏也就是亡国,不如争一争,赢了万事大吉,输了也死的硬气。”
“说得好!”
凌云轻轻一笑,但是无论大小之国,两国邦交怎会如此简单,先礼后兵嘛,这才是大国应有的气度。
“这个意思,就是那位相国大人不太行?”凌云反问道。
黑衣老人还是摇摇头,随后说道:“见了再说吧。”
“也好。”
凌云眯眼笑道,在蛮荒天下,他已经打开了心中抑制的本性,行事无所忌惮,其实还会步步为营,他觉得那样很不好,知道到了这个地方,才觉得并非不好,他学两位先生,学师兄们,也学师伯们,也学陈貂寺,学吴忧,学容易师傅,他有样学样,可是最后都不像,因为他们是他们,自己是自己,百分相像,也不及一分神似,凌云要做就做凌云啊,干嘛要做其他人?
凌云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情,其实他们也没有真正的经历过,遇到过,所以凌云要为自己过去犯下的错偿还,他不能再犯错,这与做不做凌云自己无关,拜了先生,读了书,跟着做学问,听道理,讲道理。
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倘若她还活着,来找自己换命,凌云会毫不犹疑的给他,但他不能死,所以他会欠着。
可如果那个小姑娘真没有死,其实凌云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偿还任何东西,他有些地方很糊涂,但其实很多事情他比谁都通透,如果小姑娘还在,那么不是他欠她的,是另外一个少年,是布这个局的人。
凌云就不免想到,倘若这个局是自己父亲做的呢?
他不敢想下去,这也是他逃避的原因之一。
……
陈貂寺合上书,他也看到了凌云此时的心境脉络,喃喃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原来死局在这里。”
陈貂寺忽然讥诮的说道:“逮着一个人往死里整,你们不觉得过分吗?”
朱辞镜打了个哈欠,“没冤没仇的,是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