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的水井旁,陶白池以口衔扇,双手打水。提起水桶之后他才能张嘴对蹲在一旁冲洗衣物的纸鸢说话,“你这衣服就算洗过也会留一股臭味吧?”
“你还说呢,刚刚为什么不拉我一把,推我一把也行啊!”纸鸢使劲地搓洗,“血印子洗不掉了,真的好臭呕!”
陶白池实在看不下去,“罢了罢了,我赔你一身新衣裳便是。”
“你要,给我买衣裳?”纸鸢抬起头来,眼中多少有点受宠若惊。
“是啊我欠你的嘛!”陶白池轻声叹息,心中却无厌弃。
二人来到衣饰铺子,纸鸢在前不自觉回头看向陶白池,“你真的给我买哦?”
“是,随便挑。”陶白池一扇在手,潇洒放言。
这么些年来,纸鸢穿过的衣服大多是村里人缝补分享的旧衣服缝缝补补制成的粗布麻衣。色彩不明丽,款式也老土,但对于躲在幕后表演皮影戏的她来说,穿着并不重要。
身上这件被陶白池嫌弃一次又一次的还是纸鸢三年前好不容易留下点钱给自己买了一件新衣裳,一新就新了三年。
琳琅满目的衣衫款式各异,色彩斑斓,仿佛每一件看起来都是那么美丽,与众不同。
纸鸢实在是在目不暇接之中无从下手挑选,她的束手无策,在后来的女子眼里看起来畏畏缩缩。
“哪来的村姑,像你这样普通的女人要穿的粗布麻衣去街上的地摊搜罗吧。”
面对讥笑,纸鸢绝不退缩。她径直上前,因为只有两只手,才只能从衣架上拿到两套衣服,一青一白,怎么这么巧。
纸鸢不顾旁人的眼光仔细挑选,旁人也几多注意一边待着的陶白池。
不成想,叫人眼前一亮的美男竟走到了被人不屑一顾的村姑跟前,“你不适合这两个颜色。”
“白衣我知道自己肯定不合适,但是青色,我今日看宣沁姑娘穿得很好看……”
“别人的不一定适合你。”陶白池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考虑,“我再也不想看见穿青的女人!”
诸多色彩中,陶白池眼光独到,挑中了一套最不普通的蓝紫色花尾裙裳。
“这个颜色我从来没穿过。”纸鸢愁眉不展,甚至非常少见。
“没穿过才要尝试,我的眼光一定比你好。”陶白池强行安排,“就这个,你马上给我进去试穿。”
纸鸢握着衣物被陶白池推进门帘,低声嘟囔,“我又不是你的傀儡。”
娇艳欲滴的色彩,从衣襟到衣袖,再到设计尤其特别的裙摆,纸鸢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能驾驭这件别具一格的衣裳。
当纸鸢在一个人的空间脱下陈旧的污衣,小心翼翼地穿上从未上过身的色彩后,她仿佛从一个束缚已久的圈子里跳脱出来,跑进花园里采得一枝从若未见的花朵。
等待的空当,陶白池被方才嘲讽纸鸢的几个女子缠上,非夸他眼光独到,请他帮自己也挑选看看。
陶白池漫不经心地保持风度,敷衍着旁人,心里念叨着女人就是麻烦,目光注意入口巴不得纸鸢速速出来相救。
门帘终于掀开,蓝紫色的纸鸢略显僵硬地走出来,将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这套衣裳远比陶白池想象的更贴合纸鸢,原本土气的衣物拖累的她的容颜完全被释放出来。
那些女子口中切切嘲笑的村姑摇身一变,颇为惊艳。
“怎么样?”纸鸢站在陶白池面前。
他理所应当地自夸道:“我挑的,当然好看了。”
“那我穿着如何?”纸鸢有些紧张。
“果然是人靠衣装。”女子对陶白池称赞不已,“公子你的眼光真的能化腐朽为神奇,就帮我也挑一挑嘛!”
“可是呢,我等的人已经出来了,我们还要离开。”陶白池走上前去握着纸鸢的胳膊,“你们就请自便。”
柜台前,陶白池干脆利落地付钱。
纸鸢牵起裙摆,抚平衣袖,不得不承认,“确实好看。”
“当然好看了可贵呢,再好看也不会再给你多买个袖子。”陶白池一副斤斤计较的语气。
“你不情愿啊?”
不过,看着纸鸢眼下如此赏心悦目的新形象,倒也不算是吃亏买单。
“客官您的衣服。”掌柜的递来。
“脏旧衣服不要了。”陶白池不给予纸鸢流连犹豫的机会便拽着她离开,“那个衣服……”
“做人呢,有舍才有得,你现在穿的不很好吗怎么还舍不得过去的旧衣服。以后跟着我,有的是漂亮衣服穿!”陶白池如此说道。
“可是你刚刚说不会再多买一个袖子给我。”纸鸢精打细算地念叨,“那个衣服带回去剪裁掉脏污的部分补一补也还可以穿。”
陶白池一时无可奈何,随即松手说道:“那你回去取好了。”
“那你等我。”
方一转身,纸鸢便听到陶白池的话,“旧衣服跟我,你选一个?”
纸鸢莫名其妙地回头,陶白池已经不见踪影。
“陶白池!”纸鸢呼唤着沿着前方追去,“人呢怎么跑这么快?”
巷子里,藏身的陶白池走了出来。
“三年前的新衣服,沾了狗血还不肯丢弃。就算是村姑,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才节俭至此,明明是花一般的年纪……”陶白池默声感叹。
阳光下鸢尾的裙摆,随风摇曳,如花绽放。陶白池轻轻松松便追了上来,精准地站定在纸鸢肩旁。
“你怎么……”纸鸢两向茫然。
“看来你追得如此起劲,是觉得我比烂衣服重要喽?”陶白池愉悦又嘚瑟。
“人跟衣服比,你有毛病吗?”纸鸢不甚了解。
“才给你买了新衣裳你就这般对我态度,真是岂有此理,你把衣服脱下来还我!”陶白池毫不避讳地威胁。
“你疯了这里是街上!”纸鸢抱着肩膀转身逃跑。
不牵线的傀儡,不牵线的纸鸢,陶白池仿佛渐渐沉浸于这番新体验。他一片纯白的世界里,抹上了一番鲜艳的色彩。
宣镇一行仅仅是如此而已,临近镇口,纸鸢惊问:“这就走了?”
陶白池淡淡地反问:“不然你要在这里住下?”
“原来你特意大老远跑来调查的事就是傀儡之夜的事,你知道是宣老板做的,就这么走了。”纸鸢回想仍有气愤。
“我只想知道何人所为,可我又没有资格惩戒她。”陶白池一身轻松。
前脚才来,后脚便离,竟比途经过的每个小镇都要快捷。
眼看到镇口就要出去时,陶白池停在一处摊前买了一把素面白伞。
“留作纪念吗?”纸鸢问,“怎么不挑把漂亮的带花的不好看吗?”
“女子就是喜欢花哨,伞能撑着遮风挡雨不就行了。”陶白池将伞撑起递给纸鸢,“拿着。”
覆于伞下,纸鸢伸手接下,“给我……”
“从今天起你就当我的撑伞小妹。”陶白池昂首阔步,抚扇转身,“跟上啊!”
纸鸢提步上前,看在陶白池送了自己一身漂亮衣裳的份上,别无怨言地举着伞替陶白池遮阳。只不过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陶白池的傀儡。
虽然纸鸢一言不发,陶白池的余光却注意到她闷闷不乐的模样,“怎么不甘心呐,我可是你的债主,让你服侍我一点不过分吧。”
“但我可不是你的傀儡。”纸鸢说。
“你就这么讨厌傀儡吗?”
并非是讨厌,纸鸢从小便被训练表演皮影,也是兴趣所致才一直坚持下来。
“我只是不想任你摆布而已,我是人,不是傀儡。”纸鸢强调。
这话听来既自尊又任性,纸鸢可不是单纯逆来顺受的村姑。
“世上凡能操控之物皆是傀儡,人也不例外。”陶白池深有所感地说道,“宣清大行破坏固然不对,但是她说的那句话却是不错。变得更强是每个人的宿愿,如果一个人太软弱,便会被压迫被欺凌。若是不想任人摆布,那就努力变强,成为他人无法操纵的傀儡方能自在逍遥。”
陶白池看起来便是如他说的这般自在逍遥。
关于傀儡的眼界,纸鸢才打开一点点罢了。甚至于对陶白池,她也只知其人,不知更多。
“当我的傀儡多好啊,有新衣穿,要什么有什么的。”陶白池话锋一转。
“我不当啊!”纸鸢愤然拒绝。
“不当就不当,这么凶做什么?”陶白池气腾腾地扇扇子,“别逼我,当心我把你制成傀儡!”
“你能将人……”纸鸢不敢相信。
世上有形的无形的线索缠累在每个人身上。
夕阳溜进密林躲藏,行路人的脚步尚未停歇。
偏离官道的旁支小道,车辙痕迹明显,显然是有车马频繁通行。
“陶白池你记错了吧,再走会越走越迷路,”纸鸢劝不得陶白池的执着,“飞来的一路我看得很清楚,这附近有个庄子,一定有。”
二人终于走到一处,是天黑关闭的采石场,光秃秃的矿山下只有一间茅草屋。
“这里是采石场,附近一定有采石工人住的村寨。”陶白池循着脚踪人迹,偏行幽暗的窄道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道间,纸鸢一把抓住陶白池的臂膀。
陶白池感受到纸鸢的畏惧,不由地一笑说道:“有我在,怕什么?”
“阴森黑暗要是有鬼……”纸鸢畏惧。
“那要看是女鬼还是男鬼。”陶白池一本正经地言语,纸鸢完全被其带走,“怎么说?”
“女鬼的话我解决,男鬼的话我就把你交给他……”
“陶白池!”纸鸢狠狠地掐住陶白池的手臂,他忍痛倒吸一口气。
忽而,二人之外的一个声音幽幽森森地响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想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