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当初在场硬撑到最后尚且保持清醒的两位大师，云游大师和观虚师太。
而温家那对父子，早就晕迷过去了。
这么多年，对于无嗔剑宗的无故失踪，云游大师都讳莫如深。
但温如鹤能在幻境里解完一盘棋局，这么长的时间，自然不是只为了听一句劝告。
但没有人能劝得动他。
温如鹤没有回应妙寂方丈，而是兀自往前走了。
路过业报佛时，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嘴角缓慢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些年，他饱受折磨，筋折骨碎，生死两茫茫时，他孤身一人无人问津。这溃乱俗世，事事荒唐。
他这一生，从花团锦绣的万众瞩目，走到了如今这满堂笑谑。
无人能渡他。
“你在想什么？”卿眠问。
温如鹤的面容不辩悲喜，他淡淡道：“无事。”
一路无话，两个人离开了辞墨寺。
身后钟声一重又一重，雪落缤纷，卿眠跟在他旁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上。
“不久后便是开春了，”送他们离开的扫地僧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有了日光，雪就消融了。”
两个人上马车。
苏子已经等得不耐烦，正欲要出去，结果刚想动身，就看到披着鸦色鹤氅的少年撩起车帘，和她四目相对。
这个人不是温如鹤还是谁！
苏子脱口而出：“温如鹤，是你！”
温如鹤朝她颌首，坐在她对面。
后面进马车的卿眠看了一眼，果断坐在苏子旁边，然后自然地进行介绍：“这是苏子。”
车夫在外头问：“小姐，接下来去哪里？”
卿眠若有所思道：“我们要去青州走水路，不过从元安城到青州，就算快马加鞭也需要几日时间，晚上赶路不方便，出城后，先到附近的无垢镇歇脚吧。”
话音落下许久，无人回她，她才发现车厢内气氛很凝重。
苏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如鹤，而温如鹤坐在她对面，不为所动。
卿眠尴尬地轻咳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苏子没答话，温如鹤也不搭理她，显得她很多余。
过了半响，苏子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面容松懈下来，回道：“小姐，适才我们在进行切磋。”
卿眠：“啊？”
就这么面对面看着对方不说话，也能进行切磋？
以前的武林高手彼此切磋讲究的是点到为止，现在都先进到脑内切磋了？
苏子开口了，这次是对温如鹤说的：“温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温如鹤道：“苏小姐也让我出乎意料。”
明明是在夸赞对方，但这两个人却都是面无表情地说出来，语气甚至不带一点起伏，简直就是毫不走心的商业尬吹。
气氛诡异地又陷入了沉默。
卿眠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好主动转移话题，问道：“温如鹤，你的母亲……和妙寂方丈，还有一段交情？”
看温如鹤神情好像有点不对劲，她求生欲极强地补上一句：“不说也没关系的。”
“……”
芝兰玉树的少年垂下眼，沉吟了片刻。
他目光素净，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他再抬起眼时，又恢复了平静，连语气都没有波澜：“我是温少云的私生子。”
苏子和卿眠俱是一愣。
这么爆炸性的身世，就这么随意说出来了？
对于面前这两个人的反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温如鹤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言简意赅地说：“当年我母亲身怀六甲，是辞墨寺收留了她。我出生后，这件事走漏了风声，温少云来到辞墨寺要人，只要把我交出来，便饶我母亲一命。”
顿了一下，温如鹤继续说下去：“但后来，温少云出尔反尔了，我母亲还是惨遭暗杀而亡。”
车厢里一片寂静。
卿眠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安慰，她只好无措地说：“对不起，我……”
温如鹤话锋一转，打断了她：“卿小姐，你曾说过，菩提师祖不救恶人，敢问，你认为我是恶人吗？”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半响，喃喃道：“我……不清楚。”
温如鹤笑了笑，他的语气却是冰凉的：“这俗世间向来善恶难辨，我又岂会难为卿小姐。”
卿眠正要继续开口，忽然，马车急急地一停，两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坐立不动，卿眠身形一歪，被苏子一把拉了回来。
她破口大骂：“你这车夫，好端端的怎么就停下来了？”
外头的车夫唯唯诺诺：“小、小姐……我……”
马蹄声破，外头风雪漫天，传来阵阵爽朗放肆的笑声。
苏子蹙紧眉，撩开车帘，果不其然看到了马车已被一群山贼围了起来，最远处的山贼长得浓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是头头。他骑在一头瘦马上，仰天大笑：“这荒郊野岭，你们也敢随意闯，竟然连护卫都不带，真是好大的胆子。”
苏子一时间噎住，表情一下子变得颇为复杂，随后放下车帘，像是再看一眼都要浪费生命。
苏子说：“是山贼截道了。”
卿眠：“……”
车厢内是一片安静。
老实说，她有点尴尬。
辞墨山位处元安城郊外，这里不受元安朝律法所制，也无官家管辖，偶有流寇和山贼到处乱窜，没想到今天就被她给碰上了。
那山贼头目声如洪钟：“你们三个放弃挣扎吧，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说完这句话还要附带一阵爽朗的笑声。
卿眠不由在心里为这山贼捏了一把汗。
这马车内，不仅有着武林榜第一名的温如鹤，还有武林榜第二十二名的苏子，而且除了这两个人，还有她这武林榜第一百零一名的卿眠携药助阵，可谓是锦上添花。
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拦她的马车？
而且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和温如鹤闯荡江湖的第一天，先找到自己的不是围剿他的正派人士，竟是被无名山贼插了队上门打劫。
外面的大哥们，你们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你们才是被温如鹤一人包围了！
苏子开口了：“你出去解决。”
温如鹤冷淡地把麻烦抛给她：“你去。”
苏子冷笑：“温如鹤，你现在是有求于我家小姐，让你做点事，还难为你了？”她扬起下巴，掷地有声：“待会到了无垢镇，还要我家小姐出钱请你住客栈呢！”
卿眠差点被苏子这番话给吓个半死。
苏子和卿眠只是表面主仆关系，实际上二人自小一齐长大，早已情同姐妹，因此苏子说话时，也学了卿眠那三分刻薄。
温如鹤如今这般声名狼藉，她也咬定了温如鹤肯定没卿眠有钱。
卿眠脸色有些发白，已经闻到了空气里擦枪走火的味道，赶紧救场：“苏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可知温如鹤如今被颁布追杀令后，悬赏金额有多少吗？”
她伸出五个手指头，晃了晃：“黄金一千两！”
说完这句话后，发现面前这两个人都表情各异，于是她语重心长道：“坐在你面前的可是黄金一千两，放尊敬一点，别老提钱不钱的，很伤感情。”
温如鹤：“……”
他真是把她扔出去，让那群山贼吓吓她。
外面叫嚣声越来越高，温如鹤忍了忍，最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抚向腰间的剑，语气淡淡道：“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