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寂方丈示意她可以坐下了。
卿眠坐在左侧,妙寂方丈坐在右侧,而温如鹤坐在正中间,他的对面石凳是空的,但无来由地,她总感觉在这里坐了四个人。
“你确定要让她知道?”妙寂方丈问。
“无妨。”温如鹤答道。
卿眠听得云里雾里。
于是妙寂方丈开口了,这次却是问她:“你可知,是谁布下这棋局?”
卿眠心想我知道才有鬼,但还是平静地问:“何人?”
妙寂方丈叹了一口气:“云游大师。”
她心下一惊,连忙问:“云游大师不是在少林寺闭关静养吗?”
妙寂方丈摇头,眼底浮现落寞:“当年一事,观虚师太元神俱损,不久亡故,但云游大师也身受重伤,命垂一线,在几年前也圆寂了。他临终前,却有一事始终放心不下。”
“当年温如鹤动用禁术以身弑剑魔,除了无嗔剑宗,在场是无人阻止的。这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唯有此举,才能镇压剑魔。但大家都没想到,温如鹤竟然没死。”
卿眠看向温如鹤,他的表情很平静。
妙寂方丈继续说:“云游大师曾派我去温府,和温少云商量此事,让温少云趁早解决这件事。但却被我发现,温少云利欲熏心,竟然把那把不详之剑藏在温府,还用噬心蛊控制温如鹤。”
说到这里,妙寂方丈继续叹道:“温少云告诉我,温如鹤已是废人一个,并且命不久矣,无须我们费心;而那把不详之剑,他不会交出来。我和温少云几经交涉未果,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当我把这件事告诉云游大师时,他沉默良久,选择了替温少云瞒下此事。”
其实云游大师这个做法,是出于顾全大局的基础上。
温少云此人不善,将温如鹤训练成一名令人闻风丧胆的死士,若是将这件事禀报了武林盟主,温少云大可利用温如鹤反制众人。
届时,很容易挑起一场死伤无数的苦战。
就算战胜又如何?
他完全不把温如鹤的生死放在眼里,就算温如鹤死了,又与他何干呢?
只需找几个轻巧的借口,例如温如鹤入魔难自控,便可以和温家撇清关系,一笔带过。
温家还能继续高枕无忧。
妙寂方丈话锋一转:“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温如鹤垂着眼,眼底是一片淡然的神色,一声不吭,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连卿眠都忍不住为他心疼。
听起来这决策好似挑不出毛病,什么都好,唯独对他不好。
温如鹤,曾经何其骄傲!
妙寂方丈见温如鹤不为所动,他长叹一声,捻着佛珠,闭上了眼睛,继续说下去:“倘若温如鹤真如温少云所说,无声无息地死去,也不失是一个好结局。温少云虽对那把剑执念极深,但能拾起的人,唯有温如鹤。但是,云游大师还是担心迟早有一日东窗事发,担心温少云这般利欲熏心,迟早会有一天反噬自己,并给江湖留下无穷祸端。”
“所以,他布下这棋局,”妙寂方丈说到这里,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球里迸发一道光,直直地看向温如鹤:“他说,倘若有朝一日,温如鹤重出江湖,那便让我将他请来辞墨寺,只要报上云游大师的法号,温如鹤一定会前来。”
他伸手一指那空荡荡的石凳,淡然道:“云游大师便是在这里圆寂。”
卿眠听得奇怪,问:“云游大师圆寂一事,为何要瞒下来?你又是如何找到温如鹤的?”
温如鹤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看她。
问这话的时候,少女的一双杏子眼睁得极大,里面好似映着一汪清泉,声音清凌凌的。
她皮肤如白瓷,脸颊还有着婴儿肥,整个人透着鲜活机灵的神采。
不等妙寂方丈开口,温如鹤便轻扯嘴角,回道:“这个世上,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温少云这人性格阴晴不定,云游大师和妙寂方丈知晓此事,等于拿捏住温少云的软肋。一旦云游大师圆寂,他必定会对妙寂方丈下手。”
云游大师若是将此事透露出去,下场便是两败俱伤,温少云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自然会有所忌惮。
温如璧还没能调教成下一任继承人,那把剑也未认主,他怎么忍心拱手让人。
杀妙寂方丈容易,但是杀云游大师可不容易。
云游大师在少林寺闭关,想闯入少林寺,代价太大了。
妙寂方丈赞许地点了点头,接口道:“温如鹤若能脱离禁锢,必定会取回他自己的剑,所以,我也知道他下一步的行动。”
卿眠忽然有些同情温如鹤了。
无论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都没想过让他好好地活,亦或者让他安生地死。
“这棋局,是云游大师临终前布下的幻境,”妙寂方丈说,“只有解棋局之人,才能在幻境中见到云游大师。而我们旁人,是什么都看不到。”
说到这里,妙寂方丈问:“敢问,云游大师和你说了些什么?”
温如鹤淡淡道:“劝我回头是岸。”
室内一片安静,半响,温如鹤又道:“我说,苦海无涯,我已无法回头。”
过去种种,已是黄梁一梦;人世茫茫,世道滔滔,他在这片苦海里起起伏伏,随潮涨退,何处是岸?
妙寂方丈怔住,他神色僵硬,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温如鹤……你的母亲,定然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
卿眠心下一惊。
她从未听过任何人提及温如鹤的生母,只知道是早逝了,难道另有隐因吗?
很快,她又想起刚刚温如鹤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毫无尊敬。
温如鹤这才看向妙寂方丈,他的眼神微微透出一丝凌厉,语气倏地变冷:“妙寂方丈,你当年收留我母亲,我敬你三分,但你不必拿她来劝我。”
妙寂方丈无力地沉默了,他叹了一口气,闭上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两个人的对话,信息含量太大了,卿眠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真不知道温如鹤叫自己来这里干嘛,不会是来给他壮胆的吧?
对于温如鹤到底在幻境里和云游大师说了些什么,温如鹤一句也不透露,他不再看妙寂方丈,而是垂下眼,目光落在被解的棋局上,眸光微闪。
过了半响,他才淡淡道:“好了,走吧。”
说着,他就起身离开,卿眠这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赶紧追了上去。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我知道,你是问无嗔剑宗失踪一事。”
温如鹤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看向妙寂方丈。
再往外一步,便是日光鼎盛的佛堂,外面大雪纷飞,光线飘渺,业报佛慈眉善眼,高高在上地俯视人间;而里面,则是幽冷阴暗的内室,老迈的高僧端坐在里面,他看着面前凌乱的棋局,这里只有一盏琉璃灯陪着他,都照不亮这方寸之地。
妙寂方丈说:“温如鹤,放下执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