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眠走进偏殿。
偏殿幽暗阴冷，外面稀薄的日头照不进来，披着雪白狐裘的女子踏进来的时候，肩上还有未融的雪绒。
这偏殿竟是也有一尊佛的。
卿眠站在佛前，不由抬眼去看。
正殿里的佛祖，高大威武，慈眉善眼，浑身恍似笼罩圣光。
而偏殿里的佛祖，不仅形状上狭小了些，依旧是低垂着眼，面容慈祥，只是在这样幽暗的地方，纵是在佛前戒下，也难得让人心生敬畏。
只让人后背发冷。
“这是业报佛，”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卿眠回过头，看到一个白须老僧站在自己身后，他身披着深红色袈裟，目光和蔼地看着她：“你可知什么是业报佛？”
卿眠蹙紧眉，摇了摇头。
“业报有善有恶。佛修万行清净的因，万行因，感他相好庄严的果报，因必结果，这就叫业报佛。”
“阿弥陀佛，”白须老僧见她不为所动，捻着佛祖说：“我是辞墨寺的住持，妙寂方丈。”
竟是妙寂方丈！
卿眠眼皮一跳，想了想，才开口：“秒寂方丈，托人带我来这里是为何事？”
妙寂方丈往前走，说：“你且跟着。”
她亦步随行。
辞墨寺能有今天，全是托了妙寂方丈的福。昔日辞墨寺不过是一座破败之庙，是秒寂方丈领着众弟子下山施善，筹银，广结善缘，才让辞墨寺有今日的香火旺盛。
毕竟，元安城不比别处，居住在这里的多是多是武学世家，江湖子弟，他们在江湖上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脑袋都是提在腰间上的，经常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
你跟他们说，山上有座庙，去拜拜佛就可以保你平安，指不定人家就一把刀横你脖子上，表示你那么信佛，我先刺你几刀，看看佛祖保不保你——
这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辞墨寺能有今天的繁荣，妙寂方丈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卿眠有些神游了。
元安城在元安朝，是很特殊的存在。
元安朝之前，是五国征伐的时代。大约三百年前，五国征伐，乱世年代，人命如草芥，百姓流离失所，居无定所，四处搬迁，民间怨声连天。
乱世出英雄，那个混乱的时代，终是诞生了无数的奇人异士。
元安朝开朝先帝因为有着这些身怀高超武艺的高人相助，最终一统五国，建立了元安朝。
这些高人们功成名就，不愿意入朝堂，均隐退回归江湖，唯一心愿便是有一处栖身之处。
先帝将其中一座城池命名为元安城，此城不受朝廷管制，也不需要服从元安朝的律法，并且改国号为“元安”。
元安城内，由于不需要服从元安朝律法，随时大街上发生杀人打劫之事都不奇怪，但是这座元安城却比元安朝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安全。
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压迫，无人欺压，也无人驱赶。
居住在这里的江湖世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更何况各大正道门派分部扎根在此，根本无人敢在这里造次，这里民风剽悍，却又自上到下自由宽容。
就连女子终身未嫁，也不会像别处那般有人嚼舌根。
元安城日渐繁荣，于是元安朝有了两座主城。
“卿小姐，就是这里。”
卿眠回过神来，发现已经随妙寂方丈进入到内室，里面只点了一盏琉璃灯，映得室内更加湿冷，里面只端坐了一个人，便是温如鹤。
这内室装饰简单，是不透光的石室，里面只摆了一张石桌，几张石椅，而石桌上，竟是一个几乎是死局的棋盘，卿眠靠近一看，已是残局了。
温如鹤没看她，他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捻着黑子，垂着眼，专心地看着棋局。然，坐在他对面的空无一人。
妙寂方丈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卿眠睁大了眼睛，看到温如鹤放下一子后，棋盘上，竟凭空落下一枚白子。
卿眠：？？？
建朝不能成精，我是不是眼神出了问题？
卿眠觉得这个场景实在瘆人得厉害，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不可能来这里撒野，再不济外面还有一尊什么业报佛呢，能不能给点佛祖面子？
但是很快，她又看到，果真棋盘会凭空落子。
温如鹤持黑，对方走白，棋盘局势风起云涌。
卿眠再看一眼温如鹤对面，完全是空空如也的石凳，终于忍不住了，悄悄拉了拉妙寂方丈的袈裟，低声询问：“你这辞墨寺求佛灵不灵的啊？”
妙寂方丈：“……”
他嘴角一抽，那平静的脸色差点就端不住，这卿家大小姐不尊重人就算了，居然还质疑辞墨寺的业务能力！
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音说：“你且看着，别说话。”
于是卿眠就不说话了。
但是她棋艺实在不精，只能看个门道，深究就脑瓜疼。左右这内室里，最好看的就是温如鹤了。
于是她专心致志地盯着温如鹤的侧脸看。
温如鹤依旧穿着一身黑衣，只是外面披了鸦色鹤氅，但身上还是携了三把剑，之前他是挂在身后的，现在应当是披着鹤氅不方便，就携在腰侧。
他扎的是高马尾，干脆利落，没有配冠，而是随意用白丝发带束起，这样的打扮显得明艳清朗，蓬荜生辉，是一种惊艳世人的美丽。
卿眠盯着他的侧脸出神。
她就想起了父亲曾经教过自己的诗，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眼前这个少年，便是那浮云吹雪，世味茶烟。
过了好一会，温如鹤转过头来，碰巧与她四目相对，两个人俱是一愣，随后她先撇开视线，听到他淡淡道：“棋局已解。”
和被美色诱惑的卿眠比，妙寂方丈可是一直盯着变幻莫端的棋局，不由连胜感叹：“妙哉！实在妙哉！”
他叹完后，又问：“卿小姐觉得如何？”
卿眠一阵尴尬。
很显然，妙寂方丈是觉得她既然也站了这么久，端看了这么久，想必是和自己一样被棋局所吸引——但很不巧，她看的是破棋局的人。
她悄悄瞥一眼，不经意间与温如鹤那沉沉的目光空中相撞。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无端端地，她恍惚好似看到一个月前，她拿着一纸退婚书去到温家府上，隔着朦胧帘子，温如鹤抬眼看向她时，眸中似有灼灼之火。
一开始，他说，我有一愿，想再拾起我的剑。
后来，他说，我要见见这江湖。
而如今，将这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的少年，就坐在自己面前，她一开始自以为是四面楚歌的死局，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但不知，这江湖，是否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