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菱一愣,下意识就看向陆思行,但陆思行却埋头看菜谱,像是完全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卿眠也偏头去看陆思行,看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菜谱,于是她也视线下移去看,只看到那菜谱是用竹简所制,一眼看去,便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虽然隔得不远,但依旧看得让人头脑发晕,她干脆就收回目光了。
圆桌上大家彼此不说话,过了片刻,陆思行对一直站在一旁的小二说:“就选这几个吧。”
他用手指在几个菜名旁点了点,小二连忙记了下来。
这个时候,卿眠才恍然想起,刚刚温如璧看了那么久菜谱,怎么就没点?
于是她侧身看向温如璧,脆生生地开口问:“你怎么没点菜?”
“看了一圈,没什么想点的。”温如璧的眼眸里含了一点笑,说:“你们点吧,不够的话,我之后再补。”
“哦。”
卿眠点了点头。
今晚的温如璧实在古怪,他对自己的亲近已经达到十分刻意的程度。她自然也不会觉得这自己和温如璧关系好的表现,大抵是温如璧演给谢菱看的。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卿眠都对温如璧今晚的行为怀了一分感激。
其实她对温如璧的情感很复杂。
一方面,她知道自己不该和温如璧走得太近,不仅是因为温如璧这个人过于伪善,还是因为要照顾温如鹤的心情。
以温如鹤和温如璧的关系,温如鹤定是看不惯自己和温如璧过分亲密的。
但是在另一方面,温如璧对自己的表现又十分奇怪,从一开始就刻意接近,似乎知无不言;再到最后的屡屡搭救,她也没办法对他摆脸色。
但她也没办法对他放松警惕。
温如璧在某种程度上比温如鹤还可怕。
温如鹤不屑于应付任何人,他若是不喜欢你,你一定能察觉得到,对于不同的人,他的态度非常鲜明。
而温如璧则不同,他总表现出一副善良的模样,实则内心和温如鹤一样铁石心肠,这便是伪善。他好似对任何人都能施以援手,但是在你靠近的那一刻,他便会缩了回去,并且冷眼旁观。
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一个是笑面虎,一个是恶面狼,一丘之貉。
卿眠还在心里将温如鹤和温如璧进行对比分析,而那边的陆思行已经点完菜,随后脸色自然地将菜谱递给卿眠,打断了她的神游:“卿小姐,你来选。”
谢菱的脸色变得有些差。
她以为陆思行应当是和自己比较熟络,分明那一路上他也只搭理自己,却未曾想他到底还是和其他人关系更好一些。
想到这里,她便看向卿眠,眼神里带了一丝恨意。
她自幼便是含着金钥匙长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凭什么自从遇到卿眠后,不仅事事不顺,而且不管在哪里,卿眠总有人出来护着?
谢菱表面上不好发作,但是在底下两只手绞着手帕,由于过于用力,手指的关节处已经挤出小窝。
卿眠接过菜谱后,一目十行去看。而那边,陆思行已经开始笑眯眯地安抚谢菱了:“谢小姐,我适才看那菜谱的时候,想起一段话。”
谢菱瞥了他一眼,顺着他话头问:“什么话?”
“‘所遇或丰而不洁,惜其暴殄天物也;洁而不极丰,意念良安耳;极丰且洁,则私计曰:是不当稍稍惜福耶。’谢小姐可知这段话出自哪里?”
卿眠手里还捧着竹简菜谱,刻意遮住了大半边的脸,闻言后悄悄地把竹简菜谱下移,去看向谢菱的脸。
谢菱脸色不是很好,她便觉得好笑,以这位谢小姐的脾气,恐怕没拿鞭子去抽他都算好了,还在这里聊什么暴殄天物、稍稍惜福。
毕竟关于谢菱的名声她也听说过,可没有哪个传闻里,说谢菱是学富五车的。一个能想出择婿的天才小姐,你还指望她跟你在这里风花雪月谈诗论赋?!
果然,谢菱忍了又忍,才柔声说:“不知道。”
一旁的珍珠忍不住了:“陆公子,我家小姐又不需要考科举,你就别为难了。”
陆思行笑道:“我哪有为难你家小姐?谢小姐不知道很正常啊,你若是知道,我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卿眠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
陆思行继续道:“这段话的意思呢,是说有些食物很丰富,但是不干净,这便是暴殄天物、糟蹋了东西;而有些干净的食物虽然不够丰富,可是吃下去,心里会觉得很安稳;如果是极其丰富而又干净的食物,便会让人产生私心,认为是不是应当节约一些。”
他微微叹了一声:“这与遇到的人,也是一个道理。有些人拥有美好前程和锦衣玉贵,但是内地不干净,简直就是糟蹋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福气;而有些人虽然不富足,但内心干净,和这样的人来往,心里也踏实。但还有一些人,此生都难得一遇,遇上需珍惜。”
谢菱听得皱眉:“陆公子认为我是哪种人呢?”
陆思行笑了笑,说:“谢小姐,不管你是哪种人,都值得被珍惜。”
卿眠悄悄地把菜谱移上去,盖住自己的眼,坐在自己旁边的苏子也看不下去,移开了视线。
太尴尬了,尴尬得她简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传闻里的绝命书生是芳心纵火犯,果然名不虚传!到处沾花惹草,只撩不负责,怪不得人人喊打。
谢菱显然也怔住了,一时间脸颊飞过一抹红,竟没马上回答。
陆思行问:“谢小姐觉得这段话说得怎么样?”
谢菱轻咳了一声,才想起自己的失态,不自然地回道:“不错。”
陆思行脸上笑意不减,忽然话锋一转:“这段话是出自《饮食中庸录》,这本书写的极好,臆定饮食各条,在品食方面大有见解。谢小姐与我如此意气相投,不知对此书是否感兴趣?”
谢菱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只好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也笑了笑:“挺有兴趣的,若下次有机会,还希望陆公子多讲一些,听起来也很有奇趣。”
陆思行冲她眨了眨眼,笑容越来越意味深长:“这还需要等下次吗?谢小姐,我正好把这本书带来了。”
卿眠:“……”
她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陆思行就蹲下来打开箱笼——之前他坐下来时候,由于不方便,将箱笼放置于脚底下。
卿眠眼睁睁地看着陆思行打开箱笼,从那堆废书里面取出一本一看就知道是假货的《饮食中庸录》,那封面题字的墨迹一看就知道是新墨!
她惊愕无比地看着陆思行,忽然开始肃然起敬。
什么叫敬业?这才叫敬业!
这个陆思行不管何时何地都能爱情事业两手抓,情场得意职场逢源,针对客户的需求开展不同的洗脑服务,既大胆又全能。
前几天谢菱在听风阁招婿的时候,陆思行就在那里做一个说书先生,而到这里摇身一晃,又成了一个卖书商,从同一个人那里骗两次钱,业务广泛得让同行都汗颜,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抢饭碗。
真有你的。
陆思行将手里的《饮食中庸录》递给谢菱时,谢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开口:“你这是何意?”
陆思行摇了摇头,笑容不变:“我与谢小姐可谓一见如故,这本书是我赠予谢小姐的。”
这下谢菱就变得不好意思了,她看了珍珠一眼,珍珠连忙接过,谢菱抬起手,取下头饰上的一根云凤纹金簪,随后递给陆思行,说:“既然陆公子赠了我书,那我也应当回礼才是。”
陆思行没接,而是回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卿眠一个没忍住,“啪”地把菜谱放到桌上,吓了旁边小二一跳,连忙问:“小姐是要点什么?”
卿眠朝小二摆摆手,对陆思行咬了咬牙,笑道:“谢小姐,陆公子是读书人,不喜欢这种俗物的。再者,陆公子送你这份薄礼,只是为了讨你欢心罢了。你若是对陆公子笑一笑,那便足矣。”
陆思行:“……”
这番话完全就是同时得罪两个人,谢菱看向卿眠的眼神有些古怪,分明在贬自己,却又好像在夸自己,她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她懒得琢磨卿眠的心思,但陆思行身为读书人,确实收女子的金簪不妥。于是谢菱抿了抿唇,缓缓地收回了手。
而在这个时候,陆思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谢菱的手腕,身旁的珍珠惊呼了一声,终于没忍住那两个字:“放肆!”
陆思行充耳不闻,真诚地说:“这并非俗物,而是谢小姐的心意。既然是谢小姐的心意,又怎能随意收回?”
谢菱的表情一变再变,陆思行的真诚不像有假,而且卿眠口口声声说什么这对于陆思行而言只是俗物,但其实在人家眼里是值得珍惜的心意!
比起陆思行的真诚,能够让那个女人吃瘪的心态莫名就占了上风,谢菱鬼使神差地看了卿眠一眼,果然,卿眠正直愣愣地盯着陆思行看,看样子是受伤了。
谢菱的心情顿时有了前所未有的舒爽,不就是一根金簪么!
于是她扯出一抹笑,将金簪塞回陆思行的手中,说:“那陆公子要好好保管。”
卿眠:“……”
她彻底惊了。
陆思行,人该干的事,你真是一点都不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