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苏河畔。
青州的泛舟宴向来是很热闹,满城的火树银花,夜色浓郁如泼墨,却被一束束的烟火照得耀如白日。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宝马雕车,鱼龙畅舞。
元安朝不同的城市,都有不同的习俗和时节,自成一派,互不相干,又十分融洽。
温如鹤沉默地踏上画舫,走了进去。
里面灯光晃晃悠悠,是带着暧昧的昏暗,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熏香味,这股熏香具有安神的作用,闻久了容易让人昏昏欲睡,情迷意乱。
他下意识地看了不远处的青铜香薰顶,那四格小孔正缓缓地冒着淡淡的熏烟。
苏合、安息、郁金、捺多、和罗、丁香,还加了提炼的依兰香,这香料容易让人头脑不清醒,这苏雨的画舫,处处都是专门为男人而设的陷阱。
温如鹤缓步往里面走去。
里面传来几道温声细语,是三个女子在对话。
这里放了暖炉,火烧得极旺,因此十分暖和,地面还铺了一层波斯毛毯,四面放了青铜鼎。南海夜明珠映着画舫里满室辉光,高低不齐的红木梳妆桌上凌乱放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和胭脂水粉,这所有的东西摆在一起乱得毫无章法,却又那么恰到好处。
越往里走,声音便听得越清楚。
“三娘,许郎的事还没消息吗?”
另一道声音很悲切:“久候不归,我写了信给许郎,如石沉大海。年前同行逃回来的叔伯告诉我,说是被山贼掳走,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婆婆知道后加重了病情,没熬过这个冬。”
“那你如今是……”
“我没为许家延续香火,嫁给许郎两年了,都没怀上。婆婆走后,那房子、田产都被其余亲家给瓜分抢走了,如今除了这里,我无处可去……”
说着说着,那道悲切的声音便哭了起来。
“苏小姐,听闻烟司柳收留世间无处可归的女子,你大慈大悲,收留我吧。”
过了一会,又是一道声音缓缓响起,是苏雨的声音。
“留在烟司柳,你可知意味什么?你将要抛弃情恨,做个无情无欲无义之人。”
温如鹤撩开琉璃珠帘,看向里面那懒洋洋地半卧在榻上的苏雨。
苏雨稍稍抬眼看他,少年眼神冷漠,而她则像一只猫一样眯起了眼睛,开口道:“好了,带她下去吧。”
这里还有两个舞姬,她们连忙带着那位跪在哭哭啼啼的女子离开了。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苏雨才缓缓地抬起手,在灯光下注视着自己那涂了蔻丹的指甲,颜色鲜艳得令人侧目。
她语气平静道:“怎么?考虑清楚了?”
“如果我不杀,你们又会如何?”
“自然会派其他人去做这件事。”苏雨扯了扯唇,她在笑,但是眼底分明没有笑意:“温如鹤,你不愿杀?”
他皱了皱眉,道:“这件事交给我解决,你不必多问了。”
苏雨“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做事,向来都是没什么道德可言的,又怎么会拒绝。”
温如鹤并不想在这里多呆,话说到这里,他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苏雨忽然开口:“温如鹤,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温如鹤的步伐一顿。
苏雨抬起手,扶了扶云鬓上的步摇,叹了一口气:“是神医卿观砚之女,卿眠?据说,那是你的未婚妻。怎么会跟在你旁边?”
“你调查我?”
“你这样危险的一个人,怎么能不调查呢?”苏雨笑道,“引狼入室,总要知道这匹狼到底想做什么吧?”
他没有再听下去,而是直接往前走离开了。
苏雨再怎么调查,也不可能对卿眠出手,也没那个能力对她出手。
他犯不着在这里和她打哑谜,横竖他和苏雨也不过只是一场短暂交易的关系。
苏雨又喊了一声:“那么急着离开干什么呢?不留下来陪我玩玩。”
温如鹤已经走到舫门前,他下意识地侧过脸,看到扇形的槛窗外,江面水波荡漾,零零散散的荷叶船也晃荡而过,这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光,光里都包含着祝福与希望,里面是,外面也是,唯独他整个人都是暗的。
他的声音很冷:“下次把那熏香给换了吧,我闻着嫌恶心。”
推开舫门,走到画舫的船头前,一个抬头,便看到了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另一艘画舫。
那艘画舫就在前方,但是比他所在这艘热闹得多。船前有几个粉面桃腮、削肩细腰的商女,正穿着色彩绘芙蓉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坐在那里,就宛如一朵在水面盛开的水芙蓉,一双柔荑纤长白皙,一边弹琵琶,一边低声吟唱。
其余几个端着酒杯站在画舫船头的,看打扮便是五陵少年、贵游纨绔。他们齐聚一起,宛如长安里的风流才子,在那里对酒当歌,饮酒赋文。
而在这群人里面,唯独有一个人只手执折扇,气度与所有人都不同,只是稍稍往那一站,便是众星拱月之姿。
温如璧。
温如璧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温如鹤,温如鹤也在看他。
温如鹤看到他就觉得烦躁,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阴魂不散。
温如璧也觉得十分晦气。
冤家路窄。
都说冤家路窄,这都已经没有路了,白天不见,晚上就见,没有路还能在两艘不同的画舫上相遇。
可惜这里人多眼杂,他不能出手。
温如璧移开了视线,看向街面上汹涌的人群。
只是移开视线了一会,等他再看向那艘画舫时,发现温如鹤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这一晚上,那几艘画舫都没靠岸,以极慢的速度往前行驶。
苏子混迹在人群里,目光一直追随着温如璧,内心十分不安。
她对今晚的泛舟宴一点兴趣都没有,这里人太多,她好不容易从那几艘画舫里,看到了温如璧走出来,但是她又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前往去找温如璧。
她只能等。
但是她没等到画舫靠岸,反而看到了温如鹤从另一艘画舫走出来,而她仔细向旁人打听,得知那艘画舫里有着全青州百姓都想瞧见的苏雨小姐。
除了苏子,没有人能认出温如鹤,因为温如鹤出行,一直都戴着幕篱,所以旁人都瞧不着他的真面目,但是苏子和他相处久了,自然就认出了那道身影是温如鹤。
青州百姓对于这位苏雨小姐满口赞美,什么美若天仙、什么天女下凡,来来回回,不是仙就是神,让她险些以为这位苏雨小姐是用美貌下凡普度众生。
为什么温如鹤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个念头只是短暂出现在她脑海里,下一秒,她便看到了白天所看到的那位刁蛮任性、蛮不讲理的知府千金。
谢菱今天的心情很是不悦。
何止不悦,简直到了爆发的边缘。
身旁的珍珠也知道谢菱的心情差,于是只是垂着手,也垂着眼,在一旁一声不吭。
谢菱昨夜招婿被破坏就算了,今天在众目睽睽下出丑,她一气之下带了人去包围听风阁,结果等了一天,谁也没等到,只等到了父亲通知她赶紧收拾收拾去参加泛舟宴的消息。
元安朝风气开放,不存在腐儒的思想,因此许多大家闺秀也可以出门游行,不会只养在闺中。而官家小姐虽然重规矩,但规矩也不是什么铜墙铁壁;规矩是死,人是活,平日里谢菱就喜欢招摇过市,这种青州盛事,自然也免不了要她出来撑场面。
谢菱咬牙含恨地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心想我愿意出来都算是给面子了,出来前她的父亲竟然让她和温如璧共乘同一艘画舫!那是想都别想!
幸好,她不愿意,温如璧更是求之不得,于是这两个人就分开,各自乘不同的画舫,彼此也不觉得尴尬,尴尬的是想尽地主之谊的知府大人。
这一晚上,什么风景都入不了她的眼,她站在这里,只想让晚风吹得让自己清醒一点。
苏子不动神色地在人群里走,她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那两个人,她走着走着,忽然肩膀一重。
她步伐一顿,一仰头,便看到了温如鹤站在自己身边,险些被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鬼吗?刚刚分明还在苏雨的画舫上,怎么才过多久就到自己跟前了?而且居然在这么多人里面找到了自己!
温如鹤的手还按在苏子的肩上,蹙着眉问:“卿眠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苏子:“……”
“她……”苏子差点没控制得住面部表情,脑海里一片电闪雷鸣,剧本没这样写啊小姐!怎么会被温如鹤抓到自己了!
温如鹤双眸漆黑,手上的力道加了一分,平静地问:“怎么了?”
苏子顿时福至心灵,连忙道:“我也在找小姐呢!”
“哦?”
“适才我还和小姐在一齐游玩,但人太多,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和小姐走散了。”苏子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不过我猜应该没走远吧?对了,温公子怎么也出现在这里?”
“见一位故人。”温如鹤淡淡道,“我帮你一起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