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青州,灯火通明。
江面一片寂凉,唯有一艘画舫荡荡一隅,船头有女子以轻纱掩面,正抱琴低吟。
有人踏上了船,步伐极稳。
女子蓦地抬起头来,来者是一位披着鸦色鹤氅,一身黑衣的少年。
那少年戴幕篱,轻风划过,露出一张惊艳世人的容貌。
这里便是烟司柳。
女子声音泛着冷:“温公子请留步。”
温如鹤顿住脚步,看向她:“认得我?”
女子冷笑:“温公子名声在外,谁不认得你?”
温如鹤继续往前走,她正要拦,里面传来一道懒懒的声音:“绿娘,让他进。”
绿娘抱着琴,不甘道:“可是,舵主曾叮嘱……”
“让他进来吧,”那道声音慵懒得像一只猫儿,“横竖你也拦不住他,何必白费这番力气呢?”
绿娘含恨后退。
温如鹤缓缓地踏了进去。
并非所有门派分部都扎根在元安城。
愿意扎根在元安城的,都是正道门派,其余门派都分布在大江南北不同的地方,而烟司柳的分航处,便是在青州。
里面有一美人卧在榻上,肌肤胜雪,美目流盼,举手投足见千娇百媚。
“温如鹤。”
美人轻启朱唇:“我知你为何而来,还是为了当年花烟亭一事?”
温如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正是。”
她笑了笑,说:“关于你的事,我也听过不少。”
“你屠了温家满门,带走温家剑和无嗔剑宗所赠予你的剑,随后又去寻找族里长老,夺回传说中的那把不详之剑。”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指他腰侧的那三把剑,不屑道:“听起来是风光之辈,实则是你这三把剑的丧家之犬。”
温如鹤静静地直视她。
过了半响,他才缓缓地说:“苏雨,我已时日无多。”
名为苏雨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后一双美目含着笑,却尽是嘲弄之意:“不过是入魔,怎么,你不愿入魔?”
温如鹤没说话。
他不说话,她也不急。
苏雨像一个老佛爷一样,缓缓地抬起手,昏黄的灯光下,纤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绞在一起,那指甲盖尖尖的,上面涂得殷红,晃过温如鹤的眼。
他无来由地想起了卿眠。
正直豆蔻的少女,有着一张娇俏灵动的脸。她披着毛绒绒的狐裘,双手不是捧着小暖炉昏昏欲睡,就是吃东西。
这一路上,她像一只入冬的松鼠一样,带了一路的吃食,也吃了一路。
卿眠的手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她肯定不喜欢涂成这样,因为会耽误她吃东西。
“温如鹤,你不愿入魔?”
苏雨那轻柔的声音传来,让他回过神。
“不愿。”他说。
“呵呵……”苏雨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全武林门派联手追捕你,普天之下,你能逃到哪?他们惧你,怕你,不管你是否入魔,都要将你赶尽杀绝。”
她的声音拨高:“你也不愿?”
画舫晃荡,月光轻柔。
舫内装横色彩斑斓,两盏五颜六色的万花灯摇了摇,舫内的灯光也一会变成朱红色,一会变成靓蓝色,缓慢切换。
黑衣少年站在一片艳丽的灯光下,像是和这繁丽的世道隔绝开来,眉眼都是冷冷清清的。
他缓缓地开口:“不愿。”
苏雨定定地看着他,忽地开口:“若是你入魔了呢?”
“若有那一天,”温如鹤说,“我必自断筋脉,散尽武功,自寻灭亡。”
空气静默。
苏雨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眉眼里寻找一些真相,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是却什么都没找到。
于是她问:“你想知道什么?”
“当年墨机阁派人刺杀花烟亭后,我知道烟司柳也一直在调查此事,并且已经有了眉目。”温如鹤道,“我现在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苏雨皱着眉,说:“温如鹤,你出江湖,便是为了寻仇?”
“不止。”
温如鹤的声音很平静,却不再说了。
苏雨叹了一口气,她伸出纤纤玉指理了理头发,又恢复了那副从容的模样,说:“舵主早知你会来,你这种人,实在难缠得很。”
“我们可以告诉你,但是在此之前——”
“需要你杀一个人。”
“谁?”
“青州知府大人,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
“……”
温如鹤蹙起眉,说:“江湖上的规矩,便是不对官府动手。”
“我知道呀,”苏雨笑了笑,说:“要不然怎么会让你来做这件事呢?”
“温如鹤,你早已恶名远扬了,再添一罪,那又如何?”
苏雨循循诱导:“那青州知府大人贪腐严重,死不足惜,你也不过是替百姓除害。”
少年陷入长久的沉默,垂下去的睫毛一动不动。
她又说:“你可知,青州知府大人犯了什么罪?”
“何罪?”
“私吞良平、江北的赋税,其罪一,利用职权,巧立名目征矩外赋税,其罪二;隐匿浙西秋、冬粮,其罪三;身为地方父母官,却欺上瞒下,强制征召适龄女子入府为奴,开铺敛财,其罪四。”
苏雨轻轻地吐出最后一句话:“所犯之罪,理应当诛。”
“既已如此,为何不上报?”温如鹤问。
“官官相护,如何上报?”苏雨反唇相讥。
见他不吭声,苏雨脸上闪过不耐:“温公子,你也不必现在做决定,三日后再给答复也不迟。”
“反正……”榻上的女子媚眼如丝,“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
听风阁。
卿眠往楼下走去。
她拿的木牌是“夏”,有专人迎上来,带她前往名为“夏意”的雅房中。
温如璧面前是小巧的圆桌,上面放置着琳琅满目的菜式,一见到卿眠,便眯眸而笑:“卿小姐,坐。”
阴阳怪气的人,一旦正常起来,真让人不适应。
卿眠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竟是坐在温如璧对面。
温如璧看着这两个人隔着一张圆桌,她坐得老远,看自己的那眼神,仿佛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的嘴角不自知地就抽了一下。
卿眠拿起筷子,不管三十二一,决定自己先吃第一口——吃饱饭,才有力气应对。
她才不会委屈自己。
“卿小姐……”温如璧轻声唤她。
卿眠夹起一片鲜笋肉,咬了一口,眼睛放光:“好吃。”
温如壁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看她吃得高兴,强行又换成另一番话:“那是自然。”
“这是将腊雪贮缸,一层雪,一层盐地盖好,待要用时,再开缸取出腌雪水煮肉、炖汤,滋味自然与寻常菜式不同。”
“这可真是讲究。”她又埋头夹了一块清蒸鱼,小心地将鱼眼珠子挖了出来,看得温如璧嘴角又是一抽。
这一桌菜是他让雾娘随意上的,压根就没花心思去琢磨,今晚他本来只想和她谈事。
但是看她在那里兀自吃得欢,不知为何,让他竟也有了胃口。
一双镶金边黑筷忽然出现,卿眠低头一看,饭碗里多了一块鸭肉。
再抬头,便看到温如璧那清新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莞尔:“怎么不吃了?”
在温如璧的目光逼视下,她夹起那块鸭肉放进嘴里,只觉得味如嚼蜡。
卿眠索性直入主题,直截了当地问:“言寒枝怎么了?”
闻言,温如璧却笑出声:“怎么,卿小姐。你的未婚夫至今未归,你不为他担心,却来我这里问一个旧识近况?”
卿眠平静地看着他,说:“那是我的师兄。”
“哦?是吗?”
温如璧注视着她那清亮的眼眸,顿时压低了声音。
“可我听说,你们当年私定了终身,交换了定情信物,便是一枚玉佩。那玉佩,言寒枝可从未离身。”
“……”
灯光昏黄,卿眠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才定住神,她撑着毫无所谓的表情,声音也变冷了:“陈年往事,提来作甚?”
“更何况,我与温如鹤的婚事本身就作废,不过受他胁迫罢了。”
卿眠一字一顿说,“你若想拿此事做文章,指责我违背私德,那大可不必。”
卿眠不仅心大洒脱,还十分没心没肺,这性格是出了名的。
当年她都未曾见过温如鹤一面,又谈何感情?不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当年她所给过最珍重的承诺,那便是回去后就悔婚。
卿观砚再喜欢温如鹤,也会随宝贝女儿的心意,任她定夺。
只可惜世事无常。
温如璧看她这幅态度,哑然失笑。
过了半响,他才慢悠悠道:“我的线报只提及言寒枝来了青州,但具体情况我怎么知道?不如你亲自去问问?”
药学谷的人不轻易出谷,除非绝密任务在身。
她在药学谷里修炼了七年,药学谷只派过谷中弟子出行任务三次,每次都是十分隐秘危险的任务。
卿眠内心一阵惊涛骇浪,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好,有机会我就问问。”
她连言寒枝在哪里都不知道,问个鬼!
对于她这完全不走心的敷衍,温如璧嗤笑了一声。
其实对于温如璧先前那番话,也确实勾起了卿眠一丝内疚。温如鹤这么晚了还没来听风阁,该不会半路被截道了吧?
青州官府能有这个能耐抓住了温如鹤,这会早就敲锣打鼓地宣告天下了,岂会平静到这个时候?
卿眠摇了摇头,心想温如鹤真被抓了,那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难不成她还要铤而走险带苏子劫狱不成,正好打道回府了。
她很快就从这种奇异的心情里恢复过来。
“你今晚特意宴请我,不会是想替温如鹤出头,特意里敲打我吧?”卿眠的杏子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笑意:“那可真是有心了。”
温如璧还未开口,忽然紧闭的门传来几声叩响,很快又传来一道如黄莺般的声音:
“温公子,我们进来了。”
温如璧皱紧眉,他不是特意叮嘱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吗?这雾娘办事怎么如此不力!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拒绝,便看到卿眠双眼忽地发光,她直起身子,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地高声回应:“都进来吧!”
门口忽地打开。
随后一群莺莺燕燕抱着不同的乐器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