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梢此刻,满脑子里都是“嘶,天哪还好我今天换了装束,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是如果不换的话,估计又要惹是生非了”。
浑身发凉,真的浑身发凉,柳如梢手一抖,差点没拿住碗。
“姑娘这是怎么了?”老者关切地问道,“受到了什么惊吓吗?”
“不是,只是忽然想到,这个姑娘,好像,我还真的见过……”
柳如梢稳了心,脸色也变得正常了很多。
她说出了这些话后,特地停顿了下来,余光一瞄,就看见老者的表情明显多了些扭曲的笑意。
她心里默默地打了一串呵呵。
柳家二小姐你不知道,还光明正大想打听……
想啥呢大兄弟,人不美梦挺美啊。
接着就补完了自己的话:“我想一下,好像就是昨日,青楼二楼吧。就是昨天那事情,一群壮汉堵着青楼的事儿,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老者的脸色顿时沉了几分,但他很快就又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是啊,我也听说了,闹得沸沸扬扬的。”
“您找这姑娘是为了什么事儿呢?”柳如梢问了一句,她想探探对方。
随即她就想到,昨日她是把那壮汉的尸体扔了下去就逃离了的,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现在她问那个老者为什么要找她,毫无疑问,肯定是命案的原因啊……
柳如梢想着,迅速补了一句:“后来我夫君拉着我回去了,所以之后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接着她就凑过去了一点儿,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老者呵呵地乐了:“后来没发生什么事情,就是这个小丫头,做了个恶作剧。”
“什么恶作剧哇?”柳如梢眨眼。
老者笑道:“那姑娘啊,扔了个菜篮子下去。”
柳如梢一怔。
……扔了个菜篮子?
“那个姑娘,不是开始就扔了个篮子下去吗?难道她后来,又扔了一个?”柳如梢故作疑惑,实际心里也很疑惑。
这老者,在打什么算盘?
骗谁呢?
……难道这老者因为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硬生生把那被她丢下去的大汉,看成了另外一个菜篮子吗?
好像也不太可能啊。
老者笑着说:“这丫头带着两个菜篮子,前后都扔了下去。”
“哇唔,那个姑娘真浪费……啊,所以,您到底为什么要找这个姑娘呢?”柳如梢问。
奇怪,这是在对她撒谎?
她哪里前后扔了两个菜篮子?
在骗她?
为什么?
老者指了指自己的头,上面有一个很明显的包:“那小丫头后面砸中的就是我哩,疼得很,我得让这小丫头给我道歉。”
柳如梢彻底懵了。
老者说的话,自然又流畅,一副特别认真的样子。
假的都被他说成真的了。
反倒让柳如梢这位当事人感到了深深的迷惑。
她眼花了?难道她当时真的是扔了俩篮子?
也不可能啊。
“真是顽皮的丫头。”
柳如梢随便敷衍了一句,紧接着心一横,又问了一句:“那您为什么不告她……不是,那为什么没有人把昨天那场闹剧告上衙门呢?”
差点问老者为什么不告她了……
按老者所说的思路走,那被一个菜篮子砸到了有什么好告的……
柳如梢觉得自己的脑子在开口的时候可能抽了一下。
但即使在柳如梢迅速地补救过来之后,她也感觉自己好像在明知故问。
小丫头和她说过的,京城太乱了。
那老者长叹一口气:“有权有势的人家,总会把这种事情压下去。”
措不及防的柳如梢不由得一哆嗦。
真说对了,她昨天让小丫头把那大汉的死压下去来着。
接着他就问柳如梢:“姑娘你是最近才来的京城吧?”
柳如梢愣了一下。
这是在诈她?
还是……真的只是问个问题而已?
柳如梢对于京城是完完全全的没什么认识,介于她担心后面出现什么关于京城的问题,导致自己漏了马脚,所以柳如梢大脑飞速运转了两秒,回:“就前几日同我夫君一起来的,想来这里做生意呢。”
“这就难怪了,京城啊,其实也不比其他地方好多少。你昨天看见那群壮汉,隔三差五就会出来闹事。他们天天在街头闹,可是背后有人的,我们这些老百姓,担待不起他们。”
老者俨然一副老百姓困苦状:“他们闹了事,隔天就让背后的人压下去,没有人敢公然议论这些事情——谁知道那些人的眼线在哪里呢?也许,就在你的背后呢!你说,这还能让我们老百姓活吗?”
“所以,他们来来回回闹了无数次,没有一个人敢报官,弄来弄去,也愣是传不到皇帝那。”
老者叹气:“这大京城啊,到底是没有一个好官了。都是贪官、大贪官啊。”
柳如梢跟个农村小妇女一样安静地听着。
完了她就在心里腹诽:这老头就不怕,她是眼线,然后晚上去杀他吗?
“你看我,不知不觉抱怨了那么多。”老者笑了笑,道,“姑娘,我信你不是眼线,才会和你说这些。祝你以后好运啊!”
柳如梢出声,拦住了老者刚要离开的脚步:“那请允许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老者转头看她。
柳如梢道:“您为什么要选择,去找那个用菜篮子砸了您脑袋的姑娘呢……”
毕竟就算她当时第二次扔的东西不是壮汉是菜篮子,怎么说也是为了救那个花魁啊。
至少也不是在做坏事吧?
柳如梢继续把话补完:“……而且就这样一个一个打听,也和大海捞针没有任何区别不是吗?”
说起来这老者眼睛是真好啊,昨天她可是在青楼二楼,这老者在最下面都能看见她的样子,而且画的还挺准确。
嗯,这样说的话,那这个老者的记忆力也挺好的。
这种敷衍让柳如梢自己都觉得奇怪,可是又找不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一个老者记忆力很好,眼神也很好,这的确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柳如梢打消了自己心里莫名出现的疑惑。
而眼前的老者忽地摇摇头。
不知为何,略有沧桑。
他笑道:“我啊,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后半辈子都被这些官僚压着,我总要做出点反抗啊……即使无济于事,即使无疾而终,至少我放肆一回……唉,我不甘啊……”
拿个布纸满京城问,有济于事、有疾而终就会见鬼。
柳如梢点了点头,面上客套:“我知道了,您值得敬佩。我想在我被官僚压迫到了您这个岁数的时候,我也会不甘的。”
这大片荒芜的、接近乱世的时代,她柳如梢毕竟也是因为幸运,落到了有权有势的柳府上。
但有权有势到底不是大多数,被压迫的平民百姓总占了更多。
农民起义,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呢?
……她又在想些不着调的事儿了,这至少还有三五年才会发生的、未来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唔,却也不是至少还有三五年才会发生的事情。
总而言之,当下没有发生,她也懒得操心这种本身就带着不完全正义色彩的事情了。
这老者到底应该是不敢公然与那些大汉们对抗的,毕竟廉价的劳动力敌不过荣华富贵的豪门。
即使再不甘,那老者也只能用这种很可笑的、并且是毫无意义的方式,去对上在他眼里也许不太那么会压迫人的她。
当然这老者肯定不知道她是柳如梢。
但柳如梢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明明她扔的是大汉,根本不是菜篮子。
为什么老者会说她扔的是菜篮子?
老者已经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脚步蹒跚,满头白发。
柳如梢却依然有些懵。
这老头到底在不在演戏?
……说的和真的一样。
柳如梢盯着老者留下的那碗发呆,那碗里还有大半碗的水。老者并没有喝多少,就像是来,特地和她说这些的一样。
柳如梢抬头,却不见老者了。
……这腿脚蛮快哈。
“这位姑娘,你们真的不打算要点什么除了水之外的东西吗?”
店小二看那老者和柳如梢聊了忒久,除了蹭了两碗免费的水之外什么都没要,不由得迟疑地出了声音。
两碗水也蹭,水不要钱,但也别占位置啊。
柳如梢“啊”了一声,知道店小二是嫌弃自己碍事了。
她柳如梢心里汗颜片刻,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然后,非常有底气地出声:“来一碗拌面。”
店小二面无表情地怼了回去:“这里是包子铺。”
“啊、啊?”
柳如梢蓦然抬头,才看见那几个硕大的字:唐氏包子铺。
“……”
柳如梢一巴掌糊自己脸上:“来两笼包子。”
“好嘞。”店小二这才喜笑颜开,转头吆喝去了。
柳如梢环顾了一下周围。她的妆容实属恐怖了一些,转头看向繁华大街的时候,正好对上一个路人的眼,把那路人吓得叫了一声,立马快步走了。
其余几个不明所以的人们往这儿一看:“……”
鬼啊。
被一群人嫌弃的柳如梢:“……”以貌取人的风气,真是从古代到二十二世纪都不曾改变。
柳如梢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店小二,果然,只有为了谋生不得不笑脸相迎的人,才会忽略她这张一言难尽的老脸。
“真巧啊,又见面了。”
两笼包子送上来的时候,连带着一位公子也请了上来。
柳如梢觉得眼前这人眼熟,想了片刻,蓦然想起:“那位赌王?”
顾扶尧笑道:“承让了,不该称我作赌王才是。毕竟,柳姑娘的技术也是相当高超,若是有心培练,定然会超越我。”
柳如梢勾了勾嘴角:“日后再谈吧,不过,你居然还认得出我哈。”
眼睛真好。
顾扶尧笑笑:“柳姑娘眼眸里的亮,盖不住。”
“好吧,不知赌王找我有何事?”柳如梢随便敷衍,甚至完全没注意听刚刚顾扶尧都说了些什么。
熟悉的客套又开始了。
柳如梢觉得,她和这个什么赌王呆着,还不如和那位花魁呆。
好歹,在花魁面前,她能更放肆一点儿啊。
顾扶尧坐下来:“只是觉得和柳姑娘有缘罢了,三番五次地都见到你。柳姑娘是个很洒脱的人,与姑娘这样的人交朋友,想来是极为愉快的。”
“你的意思是只想和我做个朋友?”柳如梢抬眸看他,笼子里的包子热气,在忽然冷了些的气温里,散去了一点儿。
这天气可真是喜怒无常。
柳如梢拿了个包子往嘴里咬,却在咬破包子皮的一瞬间,又不太觉得饿了。
包子并不难吃,肉汁和肉馅的搭配恰到好处,但柳如梢就是莫名其妙地咽不下去,而且还想吐出来。
顾扶尧非常识趣地递上了一张纸:“吃不下去,吐在纸上就行。”
柳如梢神色复杂地看了顾扶尧一眼,随即将嘴里的含糊的包子肉吐在纸里,包了起来。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柳如梢歉意地看着顾扶尧,心里却只觉得尴尬。
她和这人认识多久了?
交朋友……?
他有这个心,她没这个意啊。
啧,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好歹也是个美男哦?
柳如梢内心再一次复杂成一团乱麻,她总是喜欢有问题在眼前的时候,开始胡思乱想,大脑丰富的要命。
“柳姑娘若是不愿也不必说出来。”顾扶尧含笑,看不出半点不自在。
反倒是柳如梢,她眸底的光一会儿明一会儿灭,看着就让人感觉,她内心戏肯定又蛮足的。
柳如梢牵强地笑了笑。
不远处隐藏在黑暗里的小丫头,却皱了皱眉。
……这是对那个少年心动了?
还冲着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捂嘴的。
而正坐在包子铺旁边的柳如梢,像是一副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暗中观察的样子。
她刚在大脑里飞速运转着,找个什么理由比较正当,可以迅速离开这里。
下一刻,大街上蓦然传来了尖叫声。
柳如梢和顾扶尧双双望去。
只见不远处,行人自动绕开。
而空地中心,一个姑娘被七个左右的、长相极其猥琐、甚至猥琐到别有一番深意的男人扯住了衣袖,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扯去了一点。
“……”
柳如梢惊呆了。
“这昨天才来几个人闹青楼,今天又来?不是,京城这么热闹哈?”
柳如梢扶额。
这事情出的太频繁了一点吧……
虽然身为一个旁观者而言,这种事情能为自己的生活多带一点打破平凡的“乐趣”,但是如果这种“乐趣”是强抢姑娘的话……
真是,无法直视。
行人间都是来来往往地看热闹,甚至为此停下脚步的都没有多少个人。
柳如梢便觉得有点不可理喻。
她转头问顾扶尧:“我问一下,青楼花魁的名誉很好吗?”
昨天那个花魁的事情,好歹,那位苏娘和几个买菜大妈,应该都拦过那几个大汉。
就是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但总而言之,一个青楼里的姑娘,居然都比大街上的女孩值得保护。
真恐怖。
顾扶尧听她的问题,就没注意去看那边的嘈杂了:“你说的是,慕明月这位花魁吗?”
“是。”
“她……没什么声誉可言,只是说,一身傲骨吧。”顾扶尧做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回答。
柳如梢道:“一身傲骨?”
她啧啧道:“那个姑娘看着就很惨,没一个人愿意帮她。”
那个被拉扯走的姑娘叫声极其凄厉,柳如梢“唉”了一声,心念一动,却想起来了小丫头对她的警告。
——“不论如何,奉劝你一句,少管京城的事情了。”
——“你高估了京城的治安,和权势的力量了。现在的皇帝昏庸的很,不出个十年,这国就会成为乱世。”
——“我小姐有个在意的人,就是为了她心上人,她说,她就不能把自己丢了。毕竟她只会轻功,只能逃,要是人一多,再加上那些人都会武功的话,一来二去,她基本就成了废人。”
柳如梢叹气。
……这根本,就不是她的身体。
这副身体,从头到尾就都是别人的啊。
对了……而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小丫头的呢?
——“是啊,我同情心超级无敌泛滥的。所以你以后得注意了,我很能管事的。”
耳边,姑娘的叫声愈发凄厉的仿佛杀猪,但也愈发遥远。
柳如梢想,她果然如此话所说。
同情心超级无敌泛滥。
而且,巨能管事。
旁边,顾扶尧眼眸含笑地,看着她:“柳姑娘,心里是在想些什么,无法很果断地下决定的事吗?”
柳如梢不答,安静了片刻,蓦然地反问:“那个,你有没有带赌局用的那个工具?”
顾扶尧一愣,随即很快地反应了过来,从衣袖里拿出了柳如梢要的东西:“身为一个资深赌徒,这是自然要随身带的。”
“可以可以,很资深很资深。”柳如梢应付两句,随即看着顾扶尧,说,“——就这一局。”
“一局?那么,赌注是何物?”
顾扶尧道,修长的手指碰上了蛊。
“赌注是我自己。”
柳如梢飞快地回答:“要是开小,那就什么事儿都不要有,一切都风平浪静地继续过。”
顿了顿,柳如梢继续接了下去。
“要是开大,我就赌上我自己,去救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