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梢垂眸,眼里露出来的是极少时间才会出现的、阴冷的光。她一字一顿道:“你若是到了现在都还欲狡辩的话——”
转头:“小丫头,给我找两根粗一点的那种竹板过来!”
又笑道:“我不介意把你打个半残废……然后,闹得满京城皆知!”
小丫头看她罕见的表情,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只是面上没有多说,就落下了一个“是”。
她转头刚要去找,老者腿一软,竟是就这么硬生生地趴在了地上,来了一个五体投地:“柳二小姐饶命啊!饶命啊!是奴才撒谎,是奴才逾越,奴才该死、该打……”说完便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落到了自己脸上,声音清脆。
要是说是随便说说,但也的确是来了火。
说不是随便说说,柳如梢也没想过这老者会直接往自己脸上扔巴掌印。
到底是个老者,她过于软的心占了上风:“……停停停,巴掌别打那么清脆,听的我觉得烦。就这样吧,你住手。下次别眼瞎嘴也跟着胡说八道了。”
直到她离开了府,才转头对小丫头说了一句:“不对。”
小丫头也看着她:“嗯?”
“有地方不对。”柳如梢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顿了顿,又补上,“……很多地方都不对。”
老者明显就知道他自己在骗人,那么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拿布纸去询问?图什么?图个让她柳如梢心烦?
意义何在?
而且既然知道,为什么又突然自爆?拿着她的肖像,编造莫须有的事情,光是做出这些就已经很有胆子,普通人根本没这个心思。
单纯只是害怕她动手?
“我问你个问题小丫头。”柳如梢道。
“你说。”小丫头说。
柳如梢道:“若是刚才那个状况,你家主子会直接出手动人吗?”
“早在那老者拿着肖像找我家小姐的时候,她恐怕就会动手了,最少也是威胁。而不会等到现在。”小丫头顿了顿,还是回答了柳如梢的问题,“刚才那个情况,若是给我主子碰上了,她十成十会闹得两府皆知,可能还得苏府一家之主派下人来亲自登门道歉。”
“哈?”这么牛批?
“会的。我记忆中我家主子曾经和贺府大少爷有过一个约定,但是约定的时间过了一个多时辰贺大少爷也没有出现。”小丫头道,“贺府素来以沉和静二字为主,我家小姐哪怕是把贺家大少爷放在心尖上也改不了她闹腾的个性,所以贺家一家之主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我家小姐,哪怕是为了结盟所以婚约立成之后。而我家主子和贺大少爷约定的时候交集不算很多,贺府那个看门的丫头早就看见了我家主子在门口,只是不知道有约定,也因为贺家一家之主的原因,亦不大喜欢我家主子,加上那个时候府里的人都在休息,时间极早,那个看门的丫头便当作了没看见。”
“嗯……”
“我家主子知道那个看门的丫头早就知道她来了却装作没看见后,一气之下夜里在那个看门丫头的房间里动了点手脚——我家主子素来是轻功极高的,自然无人察觉——那个看门丫头便被吓得癫狂了。贺府大少爷也被我家主子闹得不得安宁。但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家大少爷和贺家一家之主虽然素来以人不犯我便相安、人若犯我我必还的态度,却也没与柳府对立,后来柳一家之主知道了这件事情,让大少爷带着我家主子亲自登门拜访,这事才完的——当时登门道歉的时候我也在场,我记得很清楚,贺府大少爷、贺府一家之主、柳府大少爷和我家小姐,四人在一堂。”
那气氛可妙啊。
小丫头道:“我家小姐一张脸拉的老长老长,长得大少爷都没忍住笑了。”
柳如梢表示正常,要是她在场,她可能已经笑崩了。
“不过说来也是缘分,自那之后我家小姐与贺家大少爷的交集才渐渐多了起来。”小丫头补上了一句。
柳如梢心说这原主怪刁蛮的,带着点那种年纪专有的可爱。
小丫头想了想又补了几句:“我家主子后来告诉了我一件事,那个婢女被吓疯后,贺府一家之主莫名其妙下令要把她秘密杀了,这事是刚好被我家主子想要去找贺家大少爷的时候碰见的——我家主子干什么都不行,唯独一手轻功被大少爷教的是真的举世无双——后来那个婢女被我家主子救下来了,这件事情贺家大少爷也知道,因为贺家一家之主就是让贺大少爷去做这事。
“我家主子说当时她拉着疯疯癫癫的婢女,试图捂住那个婢女不断发出魔鬼笑声的嘴,转头就刚好看见贺大少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家主子这么形容的,她说那个场面贼刺激,贼尴尬。”
这形容词用的妙啊。
小丫头道:“不过最后贺大少爷还是放水了,我家主子就在京城找了个大夫给那婢女治,婢女在大夫那里因为药效昏迷的时候,我家主子让大夫别透露她身份之后就走了。”
小丫头讲起原主和贺大少爷的故事的时候经常是滔滔不绝的。
“你主子其实很善良啊。”半晌,柳如梢这么说。
提起原主与贺大少爷的事情,不论在什么时候总是会有一点点不自在的。柳如梢好奇于他们的故事,八卦的心也常常在不安分地跳动,但却也不得不因为自身一些不可描述但彼此都懂的原因,尴尬于他们的故事。
她只能咳嗽一声,再硬生生地扯回原本的话题:“那如果是你家主子将老者弄……咳,弄死了呢?”弄死这个词说起来真是怪绕口的……柳·百年古董·如·但有一颗散发着圣母玛丽亚之光的心·梢,长叹一口气。
“如果是我主子弄死了苏府的人……”
“那个老者据说是苏府的一颗棋子。”柳如梢匆匆补上,在小丫头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瑟瑟地加上,“苏娘告诉我的。”
小丫头翻她一个白眼:“即使是棋子说到底也不是心腹,最多也就柳府一家之主派个人过去面上赔个不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死一个下人还不值得让两府关系弄僵。退一万步讲,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消息里居首位的,就是柳府的二小姐是被宠上了天的。”
“那就没有其他的府联合起来共同抵抗柳府么?柳府实力如此强劲,其他府应该感到警惕才是?”柳如梢顺口一问。
“都想啊,谁不希望把实力最强劲的首先淘汰掉,但在这乱世背景中谁不是风雨飘摇的,如今权力都在外戚手里,外戚的权力集中性强又强烈排斥外来者的投靠,其他那些府不仅不能与柳府作对,多半还要依靠柳府来保护自身。当初柳府是独大,被外戚明里暗里怼着,才选择与其次的贺府定了长子与二小姐的婚约,算是统一战线,共成老大。”小丫头回,“虽然说柳府是二小姐,但是柳府还有一个大少爷。即使是贺府在这个时候没有眼力见,想要在这个关键的点上独占便宜,柳府也不会让他赚到一点油头。更别说贺府清心寡欲,只要能保自身,哪怕腥风血雨所带来的利益能滔天,他们也不会产生兴趣。”
“也是。”
柳如梢说着,心思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老者身上。
那老者为什么要故意骗她?那种谎言不仅无聊而且对他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啊。难道是苏府让他这么做?
那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意义何在?
简直奇奇怪怪。
柳如梢“啧”了一声:“回柳府吧。”
小丫头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大街上的人数即将进入高峰阶段,柳如梢看着人山人海,忍不住感叹:“大概还要过多久这里就会成为一片荒芜啊?”
一想到乱世逼近,其他地方早就已经颗粒无收,京城如同一个倒扣的铁桶一样将里面最后的回光返照捂得严严实实,外来者不可接近,里头的人也出不去,就觉得……嗯。
“不久了。”
小丫头目光沉冷,“已经有人家出现了粮食不足的问题了,皇室征税也一年比一年多。皇帝哪怕年幼也不可能永远没有野心,权力都在外戚手里皇帝势必要组织自己的势力做反抗,光是朝廷就是一场无声的刀光剑影,重重压迫苦命的只有百姓。今年过完之后,京城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没有任何余地了?”柳如梢声音低了些,问了一句。
小丫头没看她,目光落向有白云千载的天空:“除非神明。”
除非神明降临人间,除非神明普爱众生——“但是世界上没有神明。”小丫头又说道,“神明不及权力和粮食,每个人都知道求神明不如求自己。他们只有濒临绝望才会选择跪在地上做最后的、荒唐的乞讨。”
“那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柳府将何去何从呢。”柳如梢道,“朝廷的翻天覆地,活下来的不可能是一个府。”
“……弄的我都有些惆怅。”小丫头没说话,柳如梢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丫头啊,你说乱世之后,我还能看见你吗?”
小丫头嗤笑了一声:“至少我不大想看见你。”
“别把话说的这么狠嘛,虽然说有时候你怼我怼的是挺扎心的,我也在脑子里想过很多种惩罚你的方法,比如不许吃午膳之类的……”柳如梢托腮,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一个个人之间,“但是仔细想想,要是真见不到你了,还有点怀念。”
“怀念是用来说死人的。”
“哎呀差不多。”
柳如梢和小丫头对视三秒:“……好吧差很多。”
小丫头又淡笑一声,移开了视线。
这一次谁也没有说话了。
柳如梢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便眯起了眼睛。她看见前头不远处有卖冰糖葫芦的正在吆喝,对边卖面人儿的贩子也在卖力地揽客。
走过的妇女都挽着菜篮子,来往的男人也撸起着袖子。
她看见旁边有孩子哭闹,又看见后边有男女嬉笑。
仿佛没有任何一个人意识到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久了。
乱世,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