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鸢气得抬手指他：“你……”却又思忖，这会子自己便是恼了，倒真像是给他说着了，自己便是那无礼之人，便也收了脾气，道，“我却不想在此处与你拌嘴，只是问你，你这番来，却是来给谁瞧病的。”
苏俞白道：“内院里的三姑娘。”
“三姑姑？”碧鸢听了这话，道，“三姑姑那风寒已染了许久，倒是还不曾好么？”
苏俞白笑道：“只怕不是天灾，却是人祸。”
碧鸢不解道：“什么天灾人祸，你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苏俞白再摇头笑道：“说与你听你也是不懂，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当然你没有嘛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至少不聪明的人，不会引人忌惮。”说罢自先走了。
碧鸢在原地琢磨他的话半晌，虽不知道他一番话的意思，但那句“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却是实实在在听见了的，顿时气得咬牙，奈何这苏俞白走得快，已出了内院，丫鬟下人又多，且不好再与他争执了的，只气得碧鸢在原地跺脚。
素清与玉儿从丁怡处回来，便恰巧看见碧鸢气得跺脚，玉儿笑道：“这是哪般？是谁将你惹成这样？”
碧鸢咬牙道：“却还是方才看见苏俞白，待要问他来这处做什么，他却说什么‘只怕是不是天灾却是人祸’我说我听不懂，他又说什么‘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我没有’你们且说气人不气人！”
玉儿掩着嘴笑道：“却是气人，我且与你说，那苏俞白过来，便是替三姑姑看病的。三姑姑前些日子不是染了风寒么，便请苏大夫过来与她悄悄。”
碧鸢道：“三姑姑这风寒许久了吧，怎么还不见好？”
素清道：“便是没有，才请苏大夫过来的。”素清说完这句，原本是句试探的话，只想看看碧鸢是不是能瞧出这大院中的腥风血雨来，只见碧鸢唔了一声，道：“原是这般。”
素清面上笑一下，碧鸢的心性原是与这大院子里的其他人不一样的，不晓得这些背地里的龌蹉是也是好的。
素清道：“方才来时瞧见碧园里菊花开了，要一起去瞧瞧么？”
碧鸢笑道：“那不声不响的花有甚好看的，平平淡淡的，又不绚丽，又不华丽，又没个清香，我却是不喜欢，你们自去罢。”
玉儿听了碧鸢这话道：“你且说说，哪样的花绚丽，哪样的华丽，哪样的清香？”
碧鸢道：“要我说么，要么就赏荷花，荷花高雅，出淤泥而不染。要么就赏牡丹，牡丹富贵而华丽，要么就去赏桃花，十里桃花，灼灼其华。”
素清道：“你却是没听过么？‘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不争不抢，平淡不华，便是做人有菊花的这份气节，已是难能可贵。”
碧鸢听了这话，掩着袖子笑起来：“你这般一说……”
素清道：“怎的？”
碧鸢道：“你若说是人淡如菊，可不就是你了？”
素清听了这话，想了一下，自笑起来，玉儿在一旁道：“人们常说，花都是有气节的，或高洁，或优雅，或凌寒独放，或富贵，或出尘……我看来啊，这人喜欢什么花呢，自身便也带着那花的气质来。”
碧鸢道：“你此话怎么说？”
玉儿道：“便如你的性子，则如了那牡丹，开是必要众人皆知，绝不默默而行的，或像了那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自与旁人不同，又如那桃花一般，十里桃花灼灼其华，再如素清，她喜欢那菊花，便人也像那菊花一般，不争不抢，平平淡淡，不是极好？”
碧鸢笑道：“却是，却是呢。”
三人又自说了会子话，素清瞧着玉儿与碧鸢聊的甚开心，便自己往碧园去了，碧园的园子外头有半人高的篱墙，素清自推了篱墙进去了，低头瞧见篱墙上绕上来的青丝草，再抬头瞧着天边霞光万丈，落日余辉铺满了整座园子，忍不住道：“却是人说‘泊舟向晚篱墙，坐看世事冷暖。’”
素清说完兀自看了满园的菊花，黄灿灿的铺了一整个院子，声音却响起个声音道：“好一个‘泊舟向晚篱墙，坐看世事冷暖。’你却不是那个坐看世事冷暖的人么？”
素清听见这个声音，回头瞧见丁誉，福身道：“相公。”听得他方才的话，素清又道，“只是素清平时无事，便自在院中来看看花罢，哪里是坐看世事冷暖呢？”
丁誉冷笑道：“你且以为我不知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既能看得懂这院子里的勾心斗角，也知圆香要被害，却也从不想搭救一番，不是么？”
素清苦笑一下：“原来相公是来怪我，既是相公心中怪我，我便是说甚么都是多余，素清无话可说。”
丁誉脸色沉下来：“怎么，你现在同我说话，便是这个口气了么？”
素清道：“若是相公要责怪，着实怎么样都是怪不到我的头上的，素清自十四岁嫁入丁家，丁家上上下下，又有哪个不知道素清人微言轻呢，又有哪个下人丫鬟把素清当作过少奶奶呢，素清在这丁家院子里头，便是多说一句话，也是要遭人嫌弃的，相公不是不知道，圆香妹妹对我，亦是如相公一般，厌恶至极的，即便当时我应该去将圆香劝上一劝，圆香又怎么会听我一言，那丽人想必也是知道这件事情，她素日与丽人交好，却不曾去劝上一劝，相公不怪她，却来怪我？”
丁誉道：“我果然还是看错了你，我原以为你至少是心善的，没想到你与这丁家院子里头的人也差不了多少。”
素清冷笑道：“是啊，素清从来都不向善，即便我表面上装作大度又如何，这四年来，自她过门，便整日地欺辱我，她对我可曾有半分善心呢，莫说我之前其实并不能确定瑞官夫人是否要害她，即便我知道，我也断不会去做这个好人，相公若是因此怪我，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丁誉听了她这番话，自是动了气的，当下面上扯出一抹冷笑来：“既是你心肠这么冷硬，你便在此站到明天天亮罢！”
素清答了句“是”，看见丁誉甩手走了，脸上才忍不住滚下泪来。
须知一个人不喜欢你时，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你，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没做什么，自来圆香便是得宠，即便不甚得宠的丽人，也不见得有自己这般凄惨！
素清想起这么多年，丁誉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忙又抬手去将泪擦了，扯出一抹苦笑来，天色渐晚，周围都是青灰色起来，素清抬头瞧着青灰色的一片天，便在心中对自己说，只要报了仇，便要离开这个地方，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哪怕是每日粗茶淡饭，哪怕受苦受累，也比在这里强。
可怜她晚饭也没有用过，可笑她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这般晚了，她没有回去，也不会有个婢子来寻她，真是可怜、可叹。
她身体原便不是个强健的，这般站了几个小时，已有些支撑不住，哪里晓得晚来风过，漆黑的夜色下竟飘起雨来，原便是入了秋，夜间便有些凉，又下起雨来，雨虽不大，打在身上，也是湿冷的，说起来八年的夫妻感情，他哪里又把自己当作过是他的妻子呢，素清不是心寒，只是叹自己命苦。
人说世事无常，人生多苦难，她从一生下来，便是不受老天眷顾的，也罢也罢，不过是条贱命罢了，她这般想着，脑子已有些晕眩，抬眼却瞧见夜色下篱墙外头立着一方高大的身影，正撑着一把伞往这边过来。
素清努力的在夜色下透过雨帘看清来人，来人乃是李谨。
李谨道：“夜间雨大，大少奶奶何故还站在此处？”
素清低头瞧一眼自己，想来自己这副模样，甚是落魄罢，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不愿意让李谨看见自己现在这么落魄的样子，见他这么问，也不作答。李谨自进了篱墙来，把伞撑着她，见她不说话，又道：“大少奶奶，夜里雨大，还是回去罢。”见她不说话也不动，便自来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素清一把挣开他的手，脸上不知是雨还是累：“我不用你管。”
李谨看着她道：“你以为我想管你？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亥时过后不准出门，我不过例行查院罢了。”
素清冷笑道：“既是如此，李管事自请回，若是老祖宗知道了要罚，也是我的事。”
李谨却不知道她原是个如此执拗之人，只好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这般看来也不算个聪明人，他既是因着圆香的事情责怪你，你素来善辩又能推诿，还能虚以逶迤，面上工夫自来做得极好，却不把好话来同他说，还言辞中处处顶撞他，他既罚你站上一晚，又不曾要来监督，况且下雨，你走了又有何妨，还是你什么时候却变得这么听话了？”
素清抬头看着他，半晌道：“你都听到了。”自冷笑道，“现下这个时候，我却不需要旁人来可怜我！你走！你走！”素清抬手去推他，却还没将他推出篱墙，自己先倒了，幸而李谨手快，才将她扶稳了。
素清苦笑道：“你此番见着我这般落魄的样子，你却开心了是吧，我这般落魄的样子……”
李谨手上将伞递到她的手里，将她打横抱起：“我却有什么可开心的，你这般落魄的样子只有我瞧见了，有甚么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