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这么高,穿一件黄色上衣、蓝色背带裤……”
“您好,请问见过我孩子没有?他叫江原,今年三岁……”
“您好,请问……”
春,邵婉仪顶着满头柳絮,在游人如织的公园里问。
夏,邵婉仪踩着被烤得发烫的柏油路面,给外卖小哥分发冰棍,讨好地问。
秋,邵婉仪裹紧外套,爬着各式各样的楼梯,挨家挨户敲门问。
冬,邵婉仪嘴里哈着白气,等在公交站台,拦住每一辆进站的公交车问。
从春和景明,到冬雪皑皑。
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
三十年过去,孩子成为大人,大人成为老人。
这座城市,也早已旧貌换新颜。
可邵婉仪就像被拖进了时间的死循环,永远困在江原走失的那一天。
在她心里,江原永远是那个穿着黄色上衣、蓝色背带裤的三岁小男孩,喜欢上幼儿园,喜欢玩滑滑梯。
而她,头发白了,背脊弯了。
曾经灵动明亮的双眼,也在日复一日的失望里,彻底失去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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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看到江原没有?我儿子,三岁了,穿一个黄T恤,蓝色的背带裤……”
重庆路美食街上,邵婉仪裹着单薄的居家服,一桌接一桌地问过来。她的白发凌乱,脚上的棉拖鞋也掉了一只,精神失常的症状一看便知。
有人嫌她碍事,摆摆手叫她快走。
有人心怀怜悯,把喝空的饮料瓶顺手丢给她。
也有人闲着无聊,想借着酒劲,故意作弄一下这个疯老太婆。
“三岁的儿子?哈哈哈……大妈你好厉害,这么大岁数还生得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蚌生珠吗?”
“是啊是啊,我好厉害,呵呵呵……”邵婉仪跟着笑,虽然她也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但至少他们愿意跟自己搭话,而不是刚开口就不耐烦地把自己赶走,她赔着笑脸,谄媚讨好,“那你们见到江原没有?我是他妈妈。”
“江原?见过啊!刚打这儿过去,我还跟他说话呢。”
“真的?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我一直在找他,我找他很久了!”邵婉仪激动得抓住对方袖子,浑浊的老眼中泪光盈盈。
对方嫌弃地甩开,不怀好意地笑:“当然知道,不过告诉你可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邵婉仪急切道。
“很简单,你把这个吃下去,我马上带你去找你儿子。”
那是一罐辣椒酱,只要挑一点,就能干掉半碗白米饭。
邵婉仪没有丝毫犹豫,用手挖了就往嘴里塞。
第一口就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咳得连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拼了命地往嘴里送,边咳边逼自己吃下更多。
“疯子!真的是疯子哎!”
一群人拿着手机,就像看着动物园里的猩猩,看她哀嚎,爱她绝望,拍手叫好。
哐当!
一个高瘦的身影挤进人群,他似是不良于行,走路时右腿明显无力,却来势汹汹,夺过邵婉仪手里的辣椒酱,狠狠砸碎在地上!
“知道她是疯子,还这么欺负她!是都没有爸妈吗?今天被戏弄的,要是换成你们自己爸妈,还笑不笑得出来!”
傅七厉声喝道,转身拉起邵婉仪——
邵婉仪已经跪在地上,咚咚咚咚朝四面八方磕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辛辣刺激的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算能说,以她贫瘠的语言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巨大的幸福冲击下,她就像一个程序混乱的娃娃,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她退化掉了所有的能力,只留下最原始的母性本能,一会儿哇哇哇的哭,一会儿又嘎嘎嘎的笑。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我苦命的孩子啊……
傅七心神剧颤,抚上母亲凌乱的白发。
闭上双眼,热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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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七开了一个钟点房。
在老板诧异的目光中,带了一个老女人走进房间。
邵婉仪整个人都是冰的,丢了鞋的那只脚或许是不小心踩到了水塘,连袜子都是湿冷的。
傅七把暖气打到最大,又接了一盆热水,为母亲洗脚。
脱下袜子的刹那,邵婉仪本能地往后一缩。
“脏。”她不好意思道。
“不脏。”
傅七执着地捧着母亲的脚,一点点放进热水里。
冰凉麻木的双脚触碰到热水,他感觉到邵婉仪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舒服吗?”
“嗯。”
“那以后就常泡,俗话说寒从足底起,每晚睡觉前泡个二十分钟,能活血,对睡眠也好……”
“为什么要走啊?”
邵婉仪粗糙的手摸着傅七的头,又心疼地抚上他清瘦的脸颊,“我是说那天,明明都已经回家了,为什么又走了?小原,那是你的家啊,你难道不想家,不想爸爸妈妈吗?”
傅七身子一僵。
母亲温柔的语气和儿时一般无异,也在他的梦中、在耳畔千万次的响起。
“阿姨,你认错人了。”
他仰起脸微笑,泪水却夺眶而出,不争气地肆意流淌,“我……我是江野的朋友,我叫傅七。”
“不管叫什么,都是妈妈的孩子,妈妈不会认错的。”
傅七没再说话。
默默替邵婉仪擦干了脚,穿上他买来的新袜子,套上新棉鞋。
钟点房按时计费,他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留下多一点美好的回忆。他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两碗方便面。
“今天是江原的生日。阿姨,我们一起来祝他生日快乐好不好?”
“好啊好啊!”
邵婉仪黯淡的双眼,刹那间亮了起来,仿佛被点燃的烛光。
“要许愿吗?”她问。
“当然要啊。”傅七想了想,虔诚地闭上眼睛,双手交握,“祝江原身体健康,四季平安,万事如意。”
邵婉仪也学着他的样子,虔诚许愿:“祝我的小原一直都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没有坏人欺负他!”
“祝江原考上理想的大学,找到喜欢的工作,有理想,有朋友!”傅七语声发颤。
“祝我的小原遇到温柔善良的另一半,组建幸福的小家,逢年过节常回家看看!”
“祝江原即便不在身旁,他的爸爸妈妈仍能身体健康,儿孙、满堂……”
傅七说不下去,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冲出喉咙,他努力、再努力地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整个人都在发抖。
“祝我的小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也祝他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记得,妈妈永远爱他。”
邵婉仪的声音近在咫尺。
傅七睁开眼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站在跟前,就像小时候学走路时那样,微笑着向他张开怀抱:
“小原,快过来,自己走到妈妈这儿来……”
“小原,勇敢一点,你能做到的……”
童年的记忆与现实交叠在一起,母亲的呼唤跨越漫长岁月,历久弥新。
傅七泪眼模糊,积攒了三十年的思念、孤寂、痛楚与委屈如惊涛骇浪狠狠撞击胸膛,他终于像个迷路的孩子,跌跌撞撞扑向母亲的怀抱。
“妈!”
“妈妈!”
他撕心裂肺地喊。
是长不大的江原,是回不去的傅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