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的苦味在舌尖蔓延。
傅七打开罐子,把包着五彩锡纸的巧克力一颗颗拿起,再一颗颗放下。它们在他的手心里翻滚,热得快要化了,仍舍不得放进嘴里。
他这辈子都没拥有过如此精致美好的东西。
芳香的,甜美的,任何时候,只要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就能感觉到非常非常的幸福。
手机响起来,是苏珏打来电话。
铃声才响一下,傅七就忙不迭接起,又怕被宋力听到,快步跑到屋外去听。
“是我!傅七,我来查岗啦!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听话乖乖吃药?”
苏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离他那么近,每个字都咚咚叩击着心弦,他只觉心脏剧烈跳动,手心紧张到出汗。
“嗯。”
他轻声道,纵使内心惊涛骇浪,也不会让她知晓分毫。
“吃饭了没有?”
“还没。”
“太好了——啊,我的意思是,我正在给你做好吃的。”苏珏忙解释道,“今天一下班我就直奔菜场,买了一块全世界最新鲜的猪肝,现在正在给你烧猪肝菠菜粥……啊,我应该打视频的,这样就能看到你对着屏幕流口水了。”
“我不饿。”
“不饿好,饿了吃什么都香,又怎么能显出我出神入化的厨艺?行,我先挂了,保持你的不饿,我们一会儿见!”
苏珏狡猾极了,傅七的刻意疏远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她只说她想说的,说完了又抢在傅七前头,当机立断挂了电话。
猪肝菠菜粥?
傅七去网上搜了下,他不记得自己吃过猪肝,也有可能吃过,但忘了什么味道。不重要,因为他很快就能品尝到用“全世界最新鲜的猪肝和出神入化的厨艺”精心烹煮出来的猪肝粥了。回想起苏珏的话,他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怎么做到的?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
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不出一年就会笑出满脸褶子吧?
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幽默起来,可惜,她不知道。
橙红的晚霞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盘,肆意泼洒在天幕。傅七倚着电线杆,习惯性地掏出一根烟来,刚要点着,眼前出现她追着自己戒烟的样子,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但仍是心甘情愿把烟塞进烟盒。
身后是斑驳的砖墙,歪歪扭扭写着“拆”字。
远处,路灯一盏盏亮起。
傅七隐在暮色里,盲目刷着手机,却什么都看不进去。
她说“一会儿见”的,可没说到底怎么个见法,害得他像个没头苍蝇,眼睛时不时瞥向巷口,又低下头,每隔几秒刷新一遍微信。
天色完全地黑下来,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他再次上网去查了下烧猪肝粥所需要的时间,再算上她开车过来的时间,满打满算一个半小时也足够了。
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快仨小时了。
苏珏不但没出现,连微信都没有一条。
他莫名担心起她,害怕别是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因为过去的那些经历,他向来对车祸有阴影,但越是害怕,越是控制不住那些可怕的画面一个往自己脑子里钻——
苏珏倒在方向盘上,昏迷不醒;
苏珏被困于车内,发动机浓烟滚滚,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苏珏被抬上救护车,生命体征越来越弱……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
好吧,与其发疯,不如打个电话给她,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好了!
他开始拨打她的电话,连一个像样的借口都忘了找。这样做的时候,他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在烧,就好像沉睡了多年的江原终于在傅七的躯壳里苏醒,所有被压抑的情感、被忽视的渴望,都在那个瞬间挣断了重重枷锁,奔涌而来。
前两个都没人接,正要打第三个的时候,苏珏打过来了。
“抱歉,傅七,让你担心了。临时出了点状况,我今天应该是来不了了。”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他松了口气,相比失落,更多的是死心。
也好,就这样吧。
他对自己说,那些美好和温暖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你配拥有的。
“你人在哪儿?没出什么要紧事吧?”
他退回到安全距离内,以普通朋友的口吻多问了一句,他觉得她不像在家的样子,周围有非常嘈杂的环境音。
“我在外面,邵阿姨走失了,江家上下急得到处找,我也在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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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张寻人启事张贴在电线杆上。
各位好心人:
我的孩子江原于1996年8月27日黄昏,在马当路幼儿园附近走失。
江原今年3岁,男孩,身高102cm,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秀。走失时,身穿黄色小熊图案T恤、浅蓝色背带裤,白色运动鞋。
能说出父母名字,家庭住址。
若发现特征相符的孩子,或有任何线索,跪求立刻拨打以下电话:139XXXXXXXX,必有重金酬谢。
而立之年的江海洋贴完最后一张寻人启事,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
瞿仁礼、卢一晨、宋力都在。
江原走失已经整整24个小时,昨天这个时候,江海洋还在单位加班。兄弟们羡慕他娶了个好老婆,又漂亮又温柔,还烧的一手好菜。他心下得意,便打电话给邵婉仪,让她包点饺子送过来,让大伙儿都尝尝妻子的手艺。
“我带着小原一起去警局,路过他开学要去的那个幼儿园,小原有多喜欢上幼儿园你们都知道的,经过那里就怎么都不肯走了,拽着栏杆看里面的操场和滑滑梯。我怕饺子坨了,想着就几分钟的功夫,出不了什么事儿……”
邵婉仪紧紧捏着江原的识字卡片,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
“几分钟?想要拐走一个孩子,几秒钟就够了!”江海洋压抑不住吼道,“全市每年有多少走失儿童?全中国又有多少?普通老百姓没这个觉悟也就算了,你一个警察的家属,你都没这个觉悟!你把三岁大的孩子一个人放在路边,你怎么当妈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小原一个人待着,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妈妈!”邵婉仪失神落魄向门外奔去,“我……我现在就去找他,我说什么都要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嫂子……”
卢一晨想追出去,却又不知妥不妥,犹犹豫豫地望向江海洋。
“让她去!”江海洋闷闷道,“找点事情做也好,留在家里就只会哭。”
“你也别怪嫂子。”宋力初为人父,宋元宝刚满百天,正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小原丢了,她比谁都难过。你再这么数落她,不是雪上加霜吗?”
“爹妈都一样,海洋心里也难过,只不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瞿仁礼戴着金丝边眼镜,相貌斯文,打着圆场,“现在不是比谁难过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把孩子找回来。你也别太担心了,说不定只是迷路了,遇上个好心人,就能给他送回来。”
“黄金24小时。”江海洋缓缓摘下警帽,放在一旁的茶几上,“都是干这行的,就不用安慰我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小原现在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瞿仁礼心里一痛。
白炽灯下,江海洋粗硬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
周围寂静无声,可瞿仁礼的耳边却仿佛能听到哭声。
那是一个家庭支离破碎的声音。
也是一个父亲保护了一方百姓、却唯独保护不了自己孩子的悲鸣。
所以,家庭是什么?
是幸福,还是拖累?
那像他们这样的人,每天枪林弹雨,穿梭在生死边缘,是不是只有斩断家的羁绊,才是对所有人都更负责的选择呢?
“一晨,弟妹月份大了,你早点回去陪她。阿力,你也回家照顾元宝。这里就交给我,反正我孤家寡人,我陪着海洋就行。”
瞿仁礼把两人送出门去,站在门口,体恤地关上了灯,“海洋,我再去局里看看有没有消息。你两宿没合眼了,先抓紧时间眯一会儿,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他握住门把手向外一推,踏出半步又回过头道:“海洋,你是我们哥儿几个里第一个当爸爸的。小原是你的孩子,也是大家的孩子,我们不会看着不管的。”
门嗒的关上。
黑暗里,江海洋手捂着脸,肩膀剧烈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