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把车开走没多久,苏珏的车便停在他停过的那块空地上。
傅七道了谢,打开车门,扶宋力下车。
“傅七!”
苏珏在身后叫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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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力的断指撩开窗帘,站在阁楼上,监视院子里的动静。
苏珏含情脉脉,与傅七相谈甚欢。
傅七看似冷淡,却在苏珏上车后,目送她的背影完全从视线里消失,这才转身折返。
楼梯上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锁转动,露出傅七半片衣角。
宋力屏住呼吸,瞅准傅七进门的瞬间,手起刀落!
哗啦啦——
傅七手里的袋子被割破,里面的东西全都散落在地上。
“干爹!”
傅七失声惊呼。
话音未落,宋力已一脚踢来,傅七还来不及反应,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
宋力屈膝踩住傅七脖子,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来,就像一座大山,压得傅七透不过气来。他的脸贴着地面,视线也贴着地面,明明是大白天,却什么都看不见。
双手徒劳挣扎,摸到一个心形的铁皮罐子。
那是苏珏袋子里的,她担心他的身体,给他开了许多益气补血的药。又怕他嫌吃药太苦,专门给他买的巧克力。
“堂堂医生,肯拼着铁饭碗不要,帮你做这种事?”宋力阴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小七,可以啊!瘸了一条腿,还能让女人为你这么死心塌地!早知道,我就该毁了你这张脸,省得老在外面惹是生非!”
冰凉的刻刀如毒舌的信子,在傅七脸上蜿蜒游走。傅七知道宋力说得出就做得到,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不在意自己的脸,就像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一样。
“干爹误会了,苏医生只是心软。”他偷偷把巧克力藏进袖子,语声平静得连一丝波澜都不起,“医者父母心,就算没有我,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还敢为她说话?看看你干的好事!”
宋力一把薅住傅七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傅七头皮一痛,脖子被迫后仰,这才看到,整个阁楼墙都黑了,满墙剪报被撕得七零八落。屋子中央的铁皮桶里,十几个拨浪鼓在高温下扭曲变形,色泽焦黑,未燃尽的纸屑随着气流在空中诡异漂浮,像一片片灰色的雪。
“这……怎么会?谁来过了?”傅七骇然变色。
他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宋力这一路都好好的,一进家门又开始歇斯底里乱发脾气,甚至把气撒到苏珏头上。是,昨晚匆忙求医,忘了锁门,这才导致有人趁虚而入。但楼下几乎没有遭到任何破坏,显然对方不是一般的入室蟊贼,而是专门冲宋力来的。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味,宋力仰起头,鼻翼急剧翕动,像瘾君子似的深深吸气。他的情绪通过折磨傅七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与得意。
“知道这个地方的,除你我之外,就只有江海洋和江野。你猜昨晚来的,是老江还是小江?”
他大慈大悲放开傅七,刻刀拨弄拨浪鼓的残骸,铃铛互相碰撞,发出破碎的轻响。
“拨浪鼓是做给元宝的,他把我给元宝的玩具都烧了,说明他有多不想承认元宝和我的关系。所以你会觉得,来的人是江海洋对不对?”
他等不及傅七回答,便自己说下去,“这么想是没错,我很高兴江海洋能气到发疯,哈哈哈……我一想到他现在气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恨不得到处杀人放火的样子,我全身上下都痛快极了!但上帝保佑,事情比我预想得还要好。”
他走到水池前,拿起自己的漱口杯,重重扣在桌上:“看看,少了什么?”
傅七脸色一黯。
漱口杯别无异样,唯独宋力的牙刷不见了。
这倒并非宋力小题大做,而是只要稍微具备医学常识就都会知道,牙刷是所有生活用品中,沾染口腔黏膜细胞最多的,也是亲子鉴定时,最常被偷取作为当事人样本的。
“江野是宋元宝的事,江海洋早就知道,没必要再去求证。所以,来的人是江野!他拿我的牙刷去做亲子鉴定,很快就会知道,自己不是卢一晨遗孤,而是我宋力的亲生骨肉!”
宋力嘴角上扬,笑声由低沉到刺耳,最终演变成歇斯底里的狂笑。他在神坛前跪下,对着生锈的十字架,闭上眼睛,虔诚祷告:
“英明伟大的主啊,求您惩罚这个无耻又自私的人。
他自己没了儿子,就来偷我的儿子。但这虚假的父子情很快就要到头了,江野会因为看清江海洋的真面目陷入痛苦的深渊,更会因为成为我宋力的儿子再无法在警队立足。
没错,这就是我的目的。
江海洋绝不可能想到,我的目的不是要夺回江野,而是要毁掉江野。
我给足了他们三十年,我让他们在三十年里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因为,他们的感情,就是我复仇的武器。
感情越深,江野所受的痛苦,反噬到江海洋身上就越狠。
万能的主啊,求您赐予我力量!让我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恶人受到惩罚,看到他在地狱里痛苦哀嚎,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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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着证物袋的牙刷和拨浪鼓,交到刑技科。
“麻烦确认下,杀死蛙爷的和用来做这个拨浪鼓的,是不是同一把刻刀?”江野已极力克制,声音却仍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刘姐从显微镜后抬起头来,捏起证物袋,放在灯光底下端详。
“都烧成这样了,不一定鉴定得出来啊。还有这个……”她指了指放牙刷的证物袋,那里面还有一根棉签,“说了多少次,所有物证第一时间标注编号!你连编号都没有,让我怎么录入?”
“这个不用录入。”江野艰涩道,喉咙里像是长了刺,每说一个字都扎得他生疼,“我一个朋友……呃,托我帮忙……”
“懂了懂了!”
果然这种事儿不用明说,懂的都懂。刘姐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孩子多大了,怎么才发现呢?”
“唔,挺大了。”江野含糊其词。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父母作孽,孩子受罪。”刘姐只当是又一个婚姻内出轨的狗血案,长吁短叹,“行了,放我这儿,回头结果出来了我告诉你。”
“谢谢。”
“谢什么谢?你有空也劝劝你那朋友,是亲生的当然最好,万一不是,也好好处理。这么多年,父子感情都出来了,亲不亲生也没那么重要……”
“这话说得好,这话由我们江副队嘴里说出来,那可真太有说服力了!”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刑技科门外飘进来。
洛天腋下夹着卷宗,大冬天的袖子捋到胳膊肘,露出两条白晃晃的手臂,就为了显摆师父瞿仁礼送他的那块梅花牌石英表。
石英表并非稀有,但因为是瞿仁礼送的,那便是典型的礼轻情意重。他虽身在春山分局,但上头有人罩着,和这里苦哈哈的牛马自然是大大不同。
“江副队,我这话没毛病吧?所谓事在人为,有空好好教教你那私生子朋友,怎么才能鸠占鹊巢!你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虽说不是老局长亲生的,照样沾着老局长的光,爬上副队长的位子——”
洛天话到一半,哽在喉中。
江野径直向他走来,他以为江野又要动手,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手里卷宗不小心掉在地上。
江野默默弯腰,捡起卷宗的同时,眸光冷冷地落在洛天身上。
既不躲闪,也无愤怒。
曾经那些稍稍一提便会刺痛他的敏感词,一夜之间全都失去了效力。
他就像一条被冰雪封印的长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看似坚固的冰层究竟何时会破裂?内心深处、那些被压抑许久的暗流,又会以怎样的排山倒海之势轻松毁灭一切?
令人窒息的对峙中,电话铃突兀地响起来。
像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嗤啦一声划破凝滞的空气。
江野看了看来电显示,又看了看洛天,面无表情按下免提。
扬声器里传来邵婉仪的声音,带有精神病人独有的一厢情愿,在刑技科办公室里回荡:“小原,今天是你生日,下了班早点回家,我们一起吃蛋糕……”
“妈,你弄错了,我不是江原。”
江野一字一顿。
三十年来,他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说出这句一直就在嘴边,却又一次次被生生咽进肚子里的话:
“江原死了,我是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