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液管里,鲜红的血一滴滴注入宋力体内。
傅七仰靠在褪色的木椅上,双目紧闭。失血过多带来的不适症状渐渐显现起来,他已经很久都没力气开口。苏珏别说骂他,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吵到他休息。
四周静谧无声。
苏珏闲来无事,唯一能研究的,就只有他的脸。
眉骨高挺,山根笔直,唇线柔和且色浅——苏珏打开手机查了查,说这样的面相是重情重义,注定一生凄苦。
傅七,你的命还真不好。
苏珏黯然伤神。
不过没关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命好,被人贩子拐跑了都能被警察叔叔送回来,我妈说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傅七,我会把我的好运气都分给你的,快乐,温暖,幸福,安康……所有这些你没有过的东西,以后慢慢的都会有。
她退出百度界面,打开相机,偷偷地给自己和傅七拍了张合影。
咔嚓!
许是快门的声音忘了关,傅七睫毛轻颤,睁开眼来。
“几点了?我睡了多久?”
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掀开被子就想起来,苏珏一把拦住:“早呢,才四点多,你再睡会儿。”
“我干爹他……”他第一时间朝宋力望去。
“他很好,烧也退了,你那400CC的血浆救了他的命。”苏珏苦笑,“他上辈子八成是拯救了银河系,才换来你这么个死心塌地的干儿子。”
傅七松了口气,这才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续了会儿力,这才重新睁开眼睛,目光落到她身上:“你呢?一宿都没睡?”
“哟,你也知道关心我啦?”苏珏笑嘻嘻道,“我没问题啊,我可是跑全马的人,体力杠杠的!”
“可你天亮不还得上班吗?我睡够了,你也抓紧眯一会儿吧。”
他拨开百叶窗。
窗外,几缕微光穿透夜色。
他这个见惯了黑夜的人,望着东方既白,却头一次感到心慌,就像小美人鱼用美妙的歌喉换来和王子共度一夜,他记忆中的这个美好夜晚,也会随着天边的第一缕曙光,瞬间化为乌有。
苏珏并不知道傅七心事,他终于摘下了冷酷面具,和颜悦色说话,这让她很高兴。
“傅七,我这个人呢,就是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有关系。只不过呢,我有另外一个毛病。”她笑嘻嘻道,故意欲言又止。
“所以你饿了?”傅七也笑。
天就快亮了,他也想抓紧有限的时间里,留下更多值得回味的东西。
“想吃什么?我去买!只不过这个点,除了24小时便利店,普通饭店可能还没开门。”他为难道。
“哇!傅七,你简直太懂我了!”苏珏表情夸张道,“买就不用了,我这种吃货,哪能将就便利店的东西?”
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小奶锅,又从冷藏药品柜的最下层找出一包牛肉卷、娃娃菜、火锅丸子以及乌冬面。
“沙茶味和海鲜味,你吃哪个?”
“都行。”
“哎,做人不能这么随便,特别是对待吃。”她严肃地教育他,“沙茶还是海鲜?拿出个态度来嘛!”
他莞尔笑:“沙茶。”
“这就对了!”
她把水烧开,把食材放进锅里,乳白的汤汁翻滚,裹挟着水汽蒸腾而起。傅七并没有很饿,但看着她专注的样子,竟也对这份即将到来的美味期待起来。
“啊,香迷糊了!”她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碗里的肉堆成了小山,“来,快补补,400CC血呢!你让我抽我就抽了,现在轮到你听我的,让你吃啥你吃啥!”
他顺从地接过碗,用两只手捧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他心跳加快。
“一点都没变啊,傅七。你知道吗,在我想象里,你长大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苏珏边吃边道,被牛肉丸烫了一下,有些口齿不清。
傅七喉结滚动。
在她的想象里?在她的想象里……
难道这些年,自己竟早已在她的生命里扎根?自己这样一个早已被命运抛弃的人,竟叫她放在心头,爱惜至今?
“哦,有个地方不一样,你是长头发。”她既好奇,又兴奋,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傅七啊,你怎么会想到留长发的呀?”
“因为不想理发。”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贵啊。”
“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伏,“有道理哦!那你为什么要叫傅七呢?谁给你取的?”
“我自己。十六岁街道通知我去办身份证,人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是孤儿,他们说那你自己取一个吧。
我想叫什么呢?我又不识字。我住的那个地方,楼下是个发廊。不用开张的时候,我就趴在窗口蹭发廊里的光碟看。最喜欢傅红雪和鬼脚七,那时候我已经有点瘸了,也可能就是因为瘸了,才更喜欢这两个人,总觉得自己也能像他们,虽然是个瘸子,却也有盖世武功……”
此后的时光,两人就像认识了多年的朋友一样。一个敞开心扉,娓娓道来;一个频频点头,悉心聆听。
没有猎奇,没有嘲讽,更没有恶意和怜悯。
他和苏珏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交流着,苏珏很关心他的过去,偶尔也会大大方方说几段自己被渣男追求的经历。傅七也会心一笑,教她一些鉴渣的金科玉律。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被这样平等地对待。他喝惯了别人倒给他的酒,苏珏却递过来一碗汤,治愈了长久以来那颗孤独疲惫、饥寒交迫的魂。
他们畅所欲言地聊天,聊到忘了时间;聊到把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聊到不知不觉间,黎明已悄然到来……
————————————
江野枯坐一夜。
直到一道炽热而明亮的光线,冒失地闯进阁楼,把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丑陋都公然搬到了阳光底下。江野条件反射抬手,手臂挥动间,无数尘埃欢快飞舞。
天亮了,他突然意识到。
眼前是真相坍塌后的废墟,面目全非的拨浪鼓,报纸的灰烬,无一不提醒他昨晚的那场噩梦。
他就像一个梦游者,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令他厌恶、憎恨,甚至连空气都令他窒息。他惊恐地站起来,四肢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麻木不已,可他顾不上这些,他像僵尸一样笨拙地挪动,跌跌撞撞,撞到桌角,又撞到门框,最后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没关系。
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他自欺欺人地想,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逃也似的离开宋家老宅。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就像被一只可怕的怪物追着跑了一宿,就在怪物准备撕碎他的前一秒逃出生天!怪物的嘶吼声还在耳边回荡,他如劫后余生般,后背紧紧贴着座椅,胸膛剧烈起伏。
整只右手都布满了水疱,大的如莲子,小的似绿豆,透明的疱壁下,是浑浊的组织液。但江野一点都不觉得多疼,昨晚,就在所有秘密都即将被付之一炬的时候,他突然决定,应该留下点什么。
即便谎言,也要留下说谎者的证明。
他打开储物格,把从大火里抢救出来的、受损程度最小的那只拨浪鼓丢进储物格,和他的警官证放在一起。
满手的水疱就像一个个即将破壳而出的虫卵,饱满发亮,令人作呕,同时却又充满诱惑。
他凝视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把最大的一颗用指甲掐破。
淡黄色液体流淌出来的瞬间,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个接一个地去掐破所有水疱,眼神渐渐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