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的SUV在夜色中漫无目的行驶。
他心里很清楚，邵婉仪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是因为她兴致勃勃打来电话让他早点回家，而他却在电话里说了那句最让她扎心的话——
他说江原已经死了，自己是江野。
愧疚漫上心头，但很快又被愤怒所代替。
为什么不能说？
这明明就是事实！
为什么为了所谓的孝道，就要我颠倒黑白，去隐忍、去迁就那些明明不对的东西？
为什么我一辈子都要活在江原的阴影下，无法拥有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哪怕一天。
以江野的身份，被看见。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难道你们真的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手机上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内容没头没尾，只有一个地址：江阴路33号。
————————————
江阴路33号，是傅七带邵婉仪来的那家钟点房酒店。
短信也是傅七借老板的手机发的。
他此刻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不想和江野或者江海洋打照面，算着时间差不多，就把邵婉仪带到那块蓝底白字的门牌号码底下。
“阿姨，我打过电话了，一会儿江野就来这里接你。记不记得刚才的约定，不能说你见过我，也不能说我们一起过生日。”他眨了眨眼睛，神秘道，“这是我和你的秘密。”
邵婉仪瘪了瘪嘴，固执纠正：“叫妈妈。”
傅七顺从笑：“是，妈妈。不过只能在没有人的地方叫。”
“现在就没有人，你再多叫两声。”
“妈妈！妈妈！妈妈！”
“哎！哎！哎！”
傅七叫得意犹未尽，邵婉仪答应得眉飞色舞。
远处驰来一辆SUV，两道白色光柱穿透漆黑的夜色。
傅七压抑住内心的不舍，强笑道：“江野来了，妈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跟他回家。”
邵婉仪紧张地牢牢抓住他：“那小原呢？小原不跟妈妈一起回家吗？”
“妈，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我有我的苦衷。妈，你听话，回去以后，我还会偷偷来看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邵婉仪坐在地上，耍起无赖来，“小原不回家，那我也不回家了，天涯海角我都要和小原待在一起……”
黑色SUV在最近的一个路口停下，红灯正在倒计时，等到数字归零便会驰近他们身旁。
傅七急了，不得已朝着路边随手一指：“妈，你看这是什么？”
邵婉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再回头，傅七已不见了。
“小原？小原？”
邵婉仪顿时慌乱起来，她丢过一次孩子，叫了几声都听不到回应，整个人如坠冰窟。巨大的恐惧将她整个人牢牢包围住，她颤颤巍巍站起来，朝路边的绿化带里张望。
傅七就躲在绿化带里，听见邵婉仪叫着自己，却狠心没有答应。
江野很快就来了，让他带着妈回家，才是我现在该做的。
邵婉仪喊了几声，以为绿化带里没人，又懵懵懂懂朝马路中间走去。
不知为何，黑色SUV不但没有变道，甚至都没有减速，就像根本没有要靠边停下的打算——
糟糕！
那不是江野的车！
傅七瞳孔剧烈抽缩！电光火石间他终于看清，迎面而来的根本不是江野！那只是一个普通车主，面对突然从路边冲出来的邵婉仪，根本措手不及！
“吱——”
尖锐的刹车声粗暴地撕裂夜空，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几乎要溅出火花！
傅七不顾一切地推开邵婉仪，保险杠撞上他的后腰，把他整个人都抛了起来，如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直直飞了出去……
————————————
妈，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跟你回家吗？
那个家，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干过小偷，干过碰瓷，现在还在夜总会做男公关。
我这样的儿子，会让您和爸丢脸的。
爸的是非观念那么强，眼里容不下沙子，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宋力一定也知道这点，所以他很放心，他知道我除了陪他一起在黑暗中腐烂以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妈妈也不要为我的身体担心。
车祸，我经历过很多次了。
我有非常高明的技巧，知道该如何面对致命的车轮，知道从哪个角度撞上去，能让自己看上去很严重，实际上却还好。
傅七躺在地上，又硬又冷的地面对他来说就像一张温暖的床。
天上繁星点点，路灯的光晕像极了小时候床边的那盏台灯。每晚睡觉前，母亲都会开着台灯，给他讲故事。
我是十四岁那年被卖去碰瓷团伙的，他们给我弄来一个书包，一辆自行车，让我假装在骑车上学的路上被车撞倒。
这是我最喜欢的剧本。
天气那么好，阳光也灿烂极了。
我迎着风，把轮子踩得飞快，就好像自己真的是哪个中学快要迟到的学生。有一次，他们还给我弄来一套校服，上面还有校徽！那次我高兴极了，一边骑车，一边嘴里还哼起歌来，就连即将要面对的车祸都没那么害怕了。
妈妈，我总忍不住想，要是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啊！
要是我从小就没有和你们分开，会不会也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有一个望子成龙的爸爸，一个心软唠叨的妈妈？要是我从小就没有和你们分开，会不会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绞尽脑汁和老师对着干，最大的烦恼也只是作业没写完、考试不及格而已呢？
可我必须朝那辆车冲过去，我的美梦也总是在那个时候被撞得支离破碎。
就像现在——
耳边有人失声痛哭。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他感觉自己被抬上担架，医护人员剪开衣服，温的是血，凉的是酒精。
妈妈，是你在哭吗？
对不起，很久没有练习，技巧都生疏了。
今天，我或许没那么幸运了。
又或许，这根本与技巧无关，是我碰瓷了太多次，坑了太多人，终于受到了惩罚。
妈妈，别为我难过，我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一天了。
在所有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中，这是我最骄傲、也最心甘情愿的一次。
是我不堪的一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
妈妈，我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你——
这对一个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多么体面的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