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什么呢?”
江海洋低沉的嗓音,配着门轴的吱呀声,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爸回来了?”江野回过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我找那本《刑侦实录》呢,六子他问我借。怪了,放哪儿去了?我记得就在这儿的。”
江海洋抬起手,从江野的眼皮子底下把书抽出来,不动声色道:“六子也看书了?”
“是啊是啊,就跟转了性似的,我赌他也就三分钟热度。”江野尴尬地笑了笑,把书抱在怀里,试探他的口风,“爸,瞿叔叔跟你说什么呢?没为难你吧?”
“没有。”
“那就好。时间不早了,爸你早点休息。”
江野退出书房。
江海洋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书柜上秩序井然,没有被翻动的痕迹。他快步走到桌前,摸了摸,电脑也是凉的。思索片刻后,又猛地拉开抽屉。
相框仍静静摆放在原处,原来倒扣着的,现在也依旧倒扣着。
唯一不同的是,相框后的撑脚原本向左,现在却悄无声息地转向了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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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回到屋,背靠着门板,重重地吐出口气。
心脏仍狂跳不止,他不确定自己的小伎俩是否能瞒过父亲鹰隼般毒辣的眼睛,可他现在最惶恐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的秘密。
宋力他到底是谁?
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敌人?
洛天闯进档案室之前,他是看了部分卷宗的,上面关于宋力的部分写得很简单。此人是个惯犯,二十一岁因入室盗窃罪被捕,服刑四年零六个月,出狱后仍屡教不改,最终沦为五毒帮的爪牙,在残忍杀害卢一晨后,由江海洋亲手击毙。
单从卷宗看,没有任何疑点。若不是背负着卢一晨的命案,江野也根本不会对这种人多瞧一眼。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合影上?
一个盗窃犯,会和两个警察亲亲热热一起拍照吗?
换个角度,假设事实和卷宗记载的有出入,假设在宋力和江海洋之间,确实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那宋力会在江海洋的退休宴上现身,就绝非巧合了。
可问题是,宋力已经死了。
不论他和江海洋是敌是友,也不论他如何精心布局,祸藏惊天阴谋,都无法绕过这样一个致命同时也荒诞的事实——
死人他怎么杀人?
江野只觉迷雾重重,白天查案时所涌起的那种不安和无力感又再度将他裹挟。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如同走到了密林深处,四周烟雾缭绕,而面前是一扇神秘的大门。
打开它,背后或许是事实真相,但更有可能是万丈深渊。
他深吸口气,倚着门蹲到地上,缓缓摸出手机。
屏幕上直接出现了那张三人合影,这是他趁江海洋进书房之前偷拍的,刚拍完江海洋就无缝进屋,千钧一发到连页面还来不及退出。
而江野之所以冒这么大风险,全是冲了照片里宋力身后的那一座红色尖顶教堂——坐落于群山雾霭之间,顶端一个洁白的十字架,十分醒目。
这样的建筑,在安阳并不多见。
江野将教堂部分完整地裁切下来,输入高德地图。
清晨时分,圣恩堂——便已经从他手机里的照片,跃然成为车窗前的实景。
江野把车停在山脚下,迎着初起的山岚缓缓向山上走去。
天空下起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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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七早就知道要下雪。
他那具快散架的身体里就像装了几百个雷达,每逢阴雨就疯狂拉响警报。走出七重天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今早的气温比昨晚又猛跌了好几度,冷风里夹着细雪,灌进他劣质的化纤西服里。他缩缩脖子,呼出一口白气。
“那女的站好久了,你相好啊?”保安叼着烟戏谑。
傅七斜睨着向马路对面望去。
光秃秃的树底下站了个穿米色大衣的小个子,头戴荧光橙色的帽子,看起来活脱一个被冻僵了的小雪人。
傅七嘴角扬起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弧度,他下意识对着玻璃倒影,用手背蹭去脖颈上的口红印。
“苏医生,替江警官盯梢呢?还是背着江警官,想试试我这种的?”
他主动走向她,吹起了口哨。
“我终于找到你了。”苏珏扬起被冻得通红的脸,开口即哽咽,“你没有逃出来吗?一直都没有吗?”
傅七脸色冰冷:“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珏突然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他不自然地强笑:“苏医生,这么急吗?”
从小学习偷盗,对指力的要求相当高。苏珏见过那些人逼着他练习,用两根手指夹起沉重的砖块,坚持一分钟以上;一手捏冰块,一手从沸腾的火锅里捡起硬币,再迅速交换……
她现在是医生,知道这样残忍的训练方式会给一个孩子带来怎样的终身都难以磨灭的痛苦。
傅七的手长得很好看,手指修长,可手指的每个关节都肿大变形,手掌肌腱也全部萎缩,手指无法伸直,永远保持着弯曲的状态。
“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你……”
她的泪一滴滴落在他僵硬的掌心里。
“疯婆子!”
他骂了一句,狠狠抽回手,倔强地朝前走去。
雪下得更密。
傅七紧了紧身上的西装,在离开包厢那些光怪陆离的灯光后,这种虚假的华丽便立刻显露出它的低俗可笑,就像午夜十二点以后的灰姑娘,马车变回南瓜,仆从变回老鼠。
当然,除了水晶鞋。
可笑,为什么别的魔法都消失了,而水晶鞋还能是水晶鞋呢?
傅七内心吐槽,当年他就觉得这个设定很不合理。可是没办法,他所有的童话故事都是听苏珏讲的,苏珏固执地说水晶鞋永远都是水晶鞋,那就只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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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珏的手藏在大衣口袋,紧紧捏着那枚褪了色的水晶鞋挂件。
傅七在骂过她之后头也不回走了。雪越下越大,打湿了他整个后背,她想说她开车来的,可以送他,如果他愿意的话。
不过她猜他大抵不会愿意,因为他刚刚还凶了她,虽然气得要命,但实际上走得非常慢,那条病腿一挨到地上,就像小美人鱼的脚踩上陆地一样,带来刀尖般的痛感。
看,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她的思绪还总离不开那些虚无缥缈的童话呢?是因为在那个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在那个充满了痛苦与恐惧的深渊里,他们就是靠这些美丽的童话故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夜晚吗?
傅七,我总算找到你了。
不管怎样,我总算是找到你了对不对?
我知道你一下接受不了,我知道你不愿意面对。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让你慢慢接受我,慢慢面对过去,再让我慢慢治好你。
“跟够了没有?我已经到家了,还是苏医生想跟我回去,继续买我的钟?”傅七在一排旧屋前停下。
右腿不受控制地痉挛,他手扶生锈的铁门,笑容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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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跟着导航,把车停在五十米外的巷口。
从家到圣恩堂,再从圣恩堂到这里,驱车奔波一百多公里,所幸得到了非常至关重要的线索。此刻,他已根据线索抽丝剥茧,寻到了这片待拆迁的旧屋。
这里是棚户区,狭窄的巷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地势的低洼令阴沟里常年积满污水,纵使漫天晶莹的白雪都无法掩盖这令人窒息的味道。因为不够住,到处都是随意搭建的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冷风灌进屋子,发出呜呜的哀鸣。
就在这天地一片混沌里,眼前突然闪过一抹耀眼的荧光橙!
前方响起熟悉的声音。
“傅七,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苏珏!苏东坡的苏,左王右玉的珏!你说要我穿鲜亮的衣服,以后不论走到哪儿都不会和家人走丢,我记住了!我一直都把自己穿得很醒目,你怎么就能忘了我呢?”
“我说了,苏医生认错人了!到底还要我说几遍!”……
江野闪身躲在墙后,不可置信地听着傅七和苏珏的对话。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他们和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也有所关联吗?
“那水晶鞋呢?水晶鞋你也忘了吗?”苏珏哭着,把那枚视若珍宝的水晶鞋交到他的手里,“看,你送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上!”
傅七凝视掌心,目光仿佛被刺痛,猛然间十指收紧用力向前掷去:“苏医生多大人了,怎么还老活在童话里!”
苏珏一声惊叫!
水晶鞋挂件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江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