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到家的时候,屋里早熄了灯。
他们是三居室的格局,江海洋和邵婉仪很多年前就分房睡了。邵婉仪睡主卧,六尺宽的大床,有时候赵月玲来的话,就和她睡一屋。倒是江海洋这个男主人,本末倒置地在九平米的小书房里搭了个行军床。
他生活上都不讲究,最开始连行军床都没有,就只一个单人沙发。晚上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盖个军大衣就能凑合一晚。赵月玲说了很多次,让他好好买个床,睡沙发对腰椎颈椎都不好,他总说不用,再唠叨就推说自己喜欢睡沙发。其实他就是懒,因为没过多久赵月玲在小区捡到个没人要的单人床,自作主张给他扛回来,他倒是睡得嘎嘎香,再没碰过他的破沙发。
江野没有开灯,因为怕惊动好不容易睡着的母亲。他本想直接回房,但又实在是饿,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打算摸黑煮个泡面。
头顶的灯光亮起。
赵月玲披了件毛衣,两手抱胸站在他身后,像个查寝的教导主任:“说了少吃泡面,少吃泡面!那玩意儿里都是防腐剂,死了连火葬都不用,直接给你做成标本。”
她打开冰箱,拿出四五个用保鲜袋密封好的肉和菜:“说是不回来吃,但还是给你留了饭。去,把饭搁微波炉里叮一下,我给你炒两个菜,很快能吃上!”
江野依言去热饭,望着那个凌晨一点还热火朝天挥舞锅铲的女人,嘴角扬起微笑:“玲姨,你真像我妈。”
“啊?你说啥?”
排风扇的噪音让赵月玲啥都没听见,她三下五除二炒了一盘土匪猪肝、一盘木须肉,用筷子夹起一片伸到他嘴边:“我刷过牙了,你尝尝咸不咸?”
“唔,好吃!”江野没怎么嚼就吞下去了。
赵月玲和江家是老相识,江野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江原死的头几年,因为找不到尸体,夫妻俩怎么都接受不了孩子已经死了的事实,江海洋主动要求参与了大大小小十几个跨省的打拐行动,邵婉仪则日夜都扑在寻亲网站上,赵月玲就是在那时候和他们认识的。
她的孩子也丢了,据说在游乐场。登月火箭五块钱一次,儿童全价。她想省五块钱,就让孩子一个人进去,等出口的人都走光了也没找着自己的孩子。
“你爸呢?你咋没和他一块儿回来?”赵月玲问。
“市里来了个领导,找他开会呢,让我别等。”江野埋头干饭。
“啥破领导,三更半夜揪着人开会?老江都退休的人了还怕他?”赵月玲找了双筷子,给江野拨开肉片上的辣椒籽。
餐厅里灯光柔和,透着融融暖意,赵月玲摸出副老花眼镜戴上,不但看清了辣椒籽,还看清了江野,“啊”的一声放下筷子,一脸紧张地走到他身边。
“你这脸怎么了?”
江野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也破了皮,让他一张原本英气的面容显得十分狼狈。他低着头,越是遮遮掩掩地不让赵月玲看,赵月玲就越是不肯放过他。
“和人打架了?和谁?快告诉玲姨!”
“告诉你又怎么样,你还替我打回去啊?”江野哭笑不得。
说归说,他心里还是暖暖的。人就是这样,小时候盼长大,长大了却又盼着能有人永远把自己当小孩。
“玲姨,你知不知道宋力?”
“宋力?他打的你?”
“当然不是。”江野失笑。
他破案心切,今晚一回到警局就忙着调宋力的档案,正好被洛天撞见。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说什么他现在被排除在这个案子之外,没资格掉卷宗,又风言风语地说了不少难听话。江野一个没忍住,就和他动了手。
“宋力是名罪犯,三十年前,被我爸亲手击毙的。”他向玲姨解释,“我就问问,和脸上的伤没关系。”
“你爸抓的人我哪儿会知道啊?他除了跟你,在家都不说工作的事儿。”
“可他是害死我爸的凶手!”看到赵月玲脸上惊愕的表情,他赶紧又补了句,“哦,我是说我亲爸——卢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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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是卢一晨的遗孤。
这是他上了小学以后才知道的。虽然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江海洋亲生的,毕竟江原被害,新闻里反复报道,江海洋还因为这个差点就上了感动中国。那时候的媒体总喜欢挖掘英雄人物背后的故事,挖到最后往往就舍本逐末,重点不在英雄,而在故事,谁有故事谁当英雄。
所以江野原以为自己只是领养来的孤儿,但这也没什么,直到某天遇上个爱挑事的,说他妈是疯子,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闷葫芦的他抄起铁皮文具盒就朝人头上夯过去,对方边哭边骂,骂得更凶,说他是拣来的野孩子,是江原的替身,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江老二。
那是江野头一回被请家长,也是江海洋唯一一次去学校。
但没想到,学校回来,向来严厉的江海洋对江野是既不打也不骂,连一句批评都没有。反而专程请了假,带他去烈士陵园,指着卢一晨的墓碑对他说:“记住,你不是野孩子。这个是你爸,他是在扫黑战斗中英勇牺牲的。”
江野高兴坏了,从那以后但凡再有人敢质疑他的身世,他就要把卢一晨的光荣事迹拿出来通篇背诵一遍。但除了烈士陵园那次,江海洋平时很少提起卢一晨,有一次江野追着问卢一晨到底是怎么牺牲的,江海洋甚至还发了脾气。
打那以后,懂事的江野就再没在江海洋面前提起卢一晨这三个字。他后来小脑瓜子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江海洋和卢一晨感情太好了,两人亲如兄弟,又并肩作战,战友的死让江海洋感到内疚,从而成为埋藏在心里最深的痛楚,不愿意面对。
但今晚,宋力这个名字冷不丁的出现,恰似一股汹涌的暗流,搅乱了父子间宁静且心照不宣的心湖。
江野,他就如同一个阔别家乡多年的游子,蓦然间尝到了家乡菜,又或是在不经意听到了熟悉的乡音,那些根植于血脉亲情中的思念与眷恋,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刹那间全都奔涌而出。
他不知不觉走到父亲的书房前。
推开门,打开灯。
屋里静悄悄的,江海洋还没有回来。江野从抽屉里取出父亲和卢一晨的合影,放在指尖轻轻摩挲。
照片摄于三十年前,照片上两人都很年轻。想到如今一个白发苍苍,一个早长眠于地下,江野不由百感交集。
“爸,假如宋力真是害死你的凶手,如今再度出现,不管他是人是鬼,我都绝不会轻饶!”江野轻声道,像是对从未见面的父亲亲口许下承诺。
就当他要将相框放回原处时,视线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整个人微微一震。
相片不是完整的,江海洋左边站着卢一晨,右边还隐隐露出半截衣角,像是原本还站着一人,却被刻意地藏了起来,只诡异地露出一只黑色的皮手套。
江野的心骤然紧缩,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心底的不安还是驱使他缓缓打开了相框。
果然,相片的右半部分被工整地折了起来。他深吸口气,缓缓展开折痕,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赫然映入眼帘——
宋力!
他和江海洋、卢一晨是朋友!
三人勾肩搭背,站在一座红顶教堂前,脸上都洋溢着开怀的笑容!
江野捏着照片,书房外,响起了江海洋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