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珏拧亮台灯,带着指尖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开日记本。
她不是什么人像合成师,却也很会画画。
或者说,她是为了画他,才专门去学的画。
这是她的秘密。
藏在内心深处、从不曾与人分享。
手指一页页翻过,每一页都有一个傅七。
从青涩稚嫩的少年,到意气风发的青年;
从身穿校服、挑灯备考的踌躇满志,到完成学业、高高抛起学士帽的斗志昂扬;
从篮球场,到图书馆;
从便利店,到格子间……
这些年,她未曾见过他一面,可他的身影,却贯穿了她人生的每一瞬间。
当然,她画的不仅有他,还有他们。
他和她一起夜爬黄山,在山顶静候,那穿破云层的第一缕曙光;
他和她一起参加马拉松,在倾盆暴雨中,并肩冲过终点线;
清晨傍晚,他们一起逛菜市场,三餐四季,烟火日常……
说实话,她画得并不像,很多只是凭靠想象。
可他的样子早已经刻骨铭心。
今晚,当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刹那,她仿若被一道电流击穿心脏!这才把手机掉在了地上!
原来你叫傅七。
原来来你真的在这里。
可是,傅七啊,我在梦里都已经和你走了那么久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泪水不知不觉溢出,滴落在身前的日记本上,洇出一摊水渍。
手机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苏珏深吸一口气接起,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妈,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哥刚打来越洋电话,说你嫂子有了!下半年,我们家就要多一口人了!”
“真的?那太好了!”
母亲带来的好消息,像春天的第一场甘霖,让苏珏低落的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
“你哥的意思,是希望在你嫂子生之前,全家都移民到他那儿去。这事儿我跟你爸早就在准备了,关键在你。”母亲顿了顿,语气中暗含了几分试探,“你说要去安阳找你的恩人,这一晃都好几年了。小珏啊,有些事呢是老天注定的,不能强求。”
“妈,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随着年龄的增长,类似这样的话题在她们之间已经发生过太多次。
“解救我的江叔叔已经找到了,调去他们社区的申请也批下来了。至于那个人……” 她的嗓子有些发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很快就会有眉目了。”
“能找到当然是好事,功夫不负有心人,妈妈为你高兴。” 母亲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斟酌着用词,“妈妈只是提醒你,人是会变的。和你一起被拐卖的那个男孩子,当年是豁出命来救过你,可这么多年过去,人家有人家的生活……”
是啊,人是会变的。
苏珏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起傅七的脸。他一口一个老板地叫自己,熟练地开酒,令人宾至如归;他轻佻又狡黠地笑,每个夜晚,对每个女人都殷勤备至……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撕扯着,悲伤从每一道被撕裂的口子里涌将出来,瞬息将她淹没。
“妈,我困了,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她匆匆结束通话,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躺到床上,颤抖地抱住自己。
月光透过窗台,她拆下手机上的旧挂件。那只水晶鞋,水晶已不再透亮,边角也基本磨损,却因为长年累月放在掌心里滋养,手感变得很温润。
她紧紧地抓着它,就像抓住黑暗岁月里,曾出现的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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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像一个玩偶,挂在最遥不可及的天窗外。
四周堆满了破旧的鱼篓和湿漉漉的麻袋,烂鱼烂虾的恶臭混合着潮湿恶心的霉味,直朝苏珏的鼻子里钻。她哭了一天,刚刚收住,觉得脚背上有些痒,低头一看,竟是一只老鼠,吓得立刻又嚎啕大哭起来。
“有完没完?”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苏珏吓了一跳,想不到这狭窄的仓库里竟然还有一人。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听声音像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看身形又像是比自己大得多,蜷在漆黑的角落里,身上盖了张麻袋,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杵在外面,穿了双破凉鞋。
“你是谁?你也是被他们拐来的吗?”苏珏哭着问。
“嗯。”男孩很嫌弃她,敷衍了一声眼又重新闭上。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
“那你几岁了?”
“谁没事记那玩意儿?”
苏珏怔了怔。她才七岁,正为自己落入魔窟而痛苦无措,蓦然间看到一个和自己同样境地、却又这么镇定的,内心的焦虑倒是平复了不少。
“我叫苏珏,今年七岁,紫荆路二小一年级4班。”她抽噎了两下,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好哭的,便一本正经介绍自己,“小哥哥,你被他们拐来多久了?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救?怎么救?”男孩一声冷笑,“你知道这是哪儿吗?那些人每回一得手就开溜,开车十几个小时,到一个你爸妈完全找不到的地方,再找下家出手。”
他扫了一眼苏珏,老气横秋地关照:“记住了,明天要是他们再问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你一定要回答说不记得了,否则就别想有饭吃。”
苏珏被他吓得眼泪汪汪,可又不敢哭:“他们会把我们卖到哪里去?”
“这谁说得准?哪儿出的价高就卖哪儿呗!你这么好看,八成会被卖进山里当童养媳。”
“童养媳是什么?”
“就是长大了给人当老婆。”
苏珏松了口气,既然要长大了才能给人当老婆,那在长大之前,想必还是安全的。
“那你呢?你会被卖给谁?”
男孩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嘲讽苏珏,也嘲讽自己:“我不卖的。”
“不卖?那他们要你干吗?”
“偷东西。”
他掀开身上的麻袋。
苏珏这才看见,他的身上、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不知是被什么尖东西给戳的,伤口又细又深,因为流了许多的血,干涸以后就在他看不清颜色的衣服上结成硬块,像是一朵朵狰狞绽放的恶之花。
“看见没?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男孩吓唬她。
苏珏又不争气地哭了。
直到很久以后苏珏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不听话,是他在医院门口不忍心下手。那个被偷的女人哭着给老公打电话,说儿子得了重病急需做手术,他就把已经得手的钱包又悄悄放回去。回来后被人贩子用一寸多长的钢钉上了刑,还罚三天不准吃饭。
第二天苏珏醒来的时候,男孩已经不在了,晚上带回来七个手机,外加一千五百块钱现金。人贩子高兴坏了,破天荒买了包小浣熊干脆面,作为对他的奖赏。
“吃吧。”他把干脆面丢给她。
苏珏饿了两天,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快吃完了才想起来:“你不吃吗?”
“我吃腻了。”他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昨天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苏珏。”
“橘子的橘?”
“不是,是苏东坡的苏,左王右玉的珏。”
他摇了摇头:“我不识字。”
“你不识字?”苏珏不可思议。
她虽然才一年级,却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还会背十几首唐诗。
“你没上过学吗?”
“没有,我从小就在这儿了。对了,这个送你。”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手机挂件,朝她扬了扬手。
“哇,是水晶鞋!”她高兴地捧在手里。
“水晶的?怎么看着像塑料的?”他不解问。
“傻瓜!我说的是《水晶鞋》,就是个童话故事。”
他又摇了摇头:“没听过。”
“我讲给你听!”她自告奋勇,想了想又突然道,“对了,你得先告诉我,这是不是你偷来的?偷来的我可不要!”
他的表情有一丝僵硬:“捡的,草丛里捡的。”
“那我就收下啦!”她把水晶鞋紧紧攥在手里,绘声绘色地说起了故事,“从前有个漂亮的女孩儿,她的名字叫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