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班对傅七说有人找的时候，他正坐在生锈的防火梯上抽烟。头顶的霓虹灯管滋啦作响，把他的黑色西装染成暧昧的紫色。
他是出来透气的，包厢里浓烈的香水味以及震耳欲聋的电音，搅得他胃里阵阵翻涌。他已经去洗手间吐了两次，喉咙就像被砂纸狠狠搓过，连咽口水都是疼的，他怕一会儿客人点自己唱歌，再吐的话这嗓子就废了。
尼古丁的刺激带来瞬间的清醒，但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寒风如一根根钢针扎进他千疮百孔的身体，那些被反复打断又自然愈合的骨头，在每一个冬天都没能放过他。
见鬼！都过三九了，怎么还这么冷？
傅七哆嗦着。
他盼望春天能快点来。
那是他一年中唯一能舒坦些的日子，可一想到春天之后就是夏天，就又没那么盼了。包厢里开到18度的冷气，于他而言又是另一番酷刑。
“傅七，有人找。”领班的声音。
傅七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轻轻压平西装上的褶皱。包厢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尽管已经上了一瓶威士忌，却仍和这正襟危坐的两人格格不入。特别是那个女孩儿，手机还掉在了地上。
傅七弯腰捡起手机，最新的苹果14却挂了枚又丑又旧的水晶鞋挂件。
“不好意思，让二位久等了！”
他把手机还给女孩儿，明快的笑容里，找不到丝毫痛楚的痕迹，仿佛那些摧人的折磨只要一个开关就能屏蔽。他动作娴熟地开酒，又殷勤地往两人杯子里夹上冰块，呼朋唤友让人如沐春风，“两位老板瞧着面生啊，是头一回来这里玩吗？平常都喜欢什么类型的消遣，说出来大家一起嗨呀！”
江野打量着傅七。
五官倒是一模一样，和画像里的清冷感却又完全判若两人。不过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大都这副嘴脸，倒也见怪不怪。
“不用，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江野克制住内心的厌恶，尽量语气平和。来之前，他就反复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警察训话，而是他有求于人。
“哟，对我这么专一？”傅七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声线里更像是加了超标的工业糖精，甜腻到让人意乱情迷，“我这是什么时候烧的高香？走这么大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来来来，我先自罚一杯，老板们随意。”
他比江野大，比苏珏那更是大得多，却一口一个老板，叫得毫不膈应。苏珏全身僵硬，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唇齿嗫嚅道：“你就是傅七？一直，都叫这个名字？”
“名字就是个代号，不喜欢的话也可以叫我别的。这里也有客人喜欢叫英文名字的，Kevin啊，Edward啊，只要老板们叫得顺嘴，我都可以。”
傅七不动声色吞下第二杯，骨节修长的手指悠悠晃动酒杯，引得冰块清脆碰撞，“别那么紧张嘛，现在工作压力这么大，出来放松放松是很正常的事。要不我先唱首歌给你们听？想听《吻别》还是《野狼Disco》？粤语歌也某门忒啦，张国荣的我都会……”
“我以为，你在这里只是打杂……”
“没生意的时候也帮忙打杂。”傅七仰脖灌下去第三杯，轻轻撩起裤腿，露出腿骨严重变形的脚踝，“看见没？我是个瘸子，平时生意清淡，帮生意好的兄弟姐妹叫个车，买个宵夜啥的，蹭点小费也够我混口饭吃。”
“昨晚七点十八分，你人在哪里？”
江野推开傅七凑上来的酒杯，终于切入正题。
以他的急切，之所以没有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是因为心里还揣着怀疑。凶手既处心积虑要置父亲于死地，这证人想必也不好找。经过刚才这一番试探，他现在基本能确定，这个叫傅七的家伙并没有更深的背景，纯粹就是个混迹欢场的好逸恶劳之徒。
“问这个干嘛？”傅七顿时生了警惕。
但这警惕也是一瞬间的，旋即又化为他惯有的轻佻，笑容还挂在脸上，却一点点失了温度，成了嘲讽，“我想呢，有谁会专程过来照顾我生意？还真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了呢！小帅哥对时间把握得好精准哦，干什么？帮老板娘查岗啊？”
“昨晚这个时间，至真和酒店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我父亲江海洋被指控为嫌疑人。但案发当时，他人在二楼洗手间门口，还撞到了你。”江野说明来意，向傅七微微欠身，“傅先生，我想请你出面作证，帮我父亲洗刷罪名。”
“原来是这样。”
傅七漫不经心道，人懒得像被抽去了骨头，窝在沙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那条酸痛不已的病腿，“昨天呢，我是去过至真和。不过几点去的，有没有撞到什么人，我是真不记得了。我们这种人，过一天算一天的，分分秒秒盯着时间看，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拜托你再想一想！”苏珏站起来，朝傅七深深鞠了一躬，恳求道，“江叔叔是个好警察，一辈子光明磊落，求你把事实说出来！只要你把事实说出来，他就能洗脱嫌疑了！”
“真有意思！一个个的都来求我，我又不是菩萨！再说了，他是不是好警察，关我屁事？”傅七瞬间变脸，对着瓶喝完了瓶底剩酒，不耐烦送客，“既然不是来开心的，那就请回吧。一瓶特价威士忌，就想找我作证，哼……”
“那你要什么？”苏珏语声哽咽，灯红酒绿折射出她眼底的泪光，“既然人命在你眼里都这么不值一提，你到底要什么？”
“要什么？当然是钱啊！美女这是明知故问吗？”傅七大言不惭，英俊的脸上浮起贪得无厌的笑容，“别看我们这种地方，也是有KPI的。要不两位老板发发善心，就当是帮助帮助残疾人？”
他顿了顿，挑衅的目光从苏珏转移到江野脸上，“八万八一套黑桃A——你下单，我现在就跟你去公安局！别小气嘛，孝心也是有代价的，这点钱换你爸安享晚年，血赚好吗！老爷子人怪好的咧，撞到我还一个劲地跟我说对不起。这种人现在不多了，我遇到的大部分，都只会骂我死瘸子没长眼睛……”
江野下颚紧绷，黑白分明的眼底喷射出熊熊怒火。
爸说的没错！
这家伙果然在那儿！
难道这就是凶手设下的陷阱？考验我能不能坚守程序正义？
贿赂证人，相当于亲自将把柄拱手奉上，父亲虽能得救，从今往后我却成了他的一条狗，他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而坚守正义，难道就要付出让父亲蒙受不白之冤的代价？
“怎么样？小江警官，考虑好了吗？”傅七催促道。
江野蓦然一震，反应奇快道：“你认识我？你跟凶手到底什么关系？”
“想多了，我跟凶手能有什么关系？”傅七笑容狡黠，重压之下丝毫没露出马脚，“是你自己说的，你爸江海洋，你当然就是江野江队长了。干我们这行的，别人没听说过都不要紧，‘春山二江’那可是如雷贯耳。”
江野冷冷凝视着傅七。
那张英俊到无可挑剔的脸上仍挂着若有似无的笑，蜷着残腿，慵懒地靠在沙发上。苍白无力的灯光打在身上，就像是为他罩了一层皎洁的月光。
奇怪，明明刚才还一身市侩气的，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江野心中一凛。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眼前这个沉默的、收敛了全身痞气的傅七，才更像是真的傅七。刚才的，不过都是假象。
手机骤然响起，六子激动的声音像一枚炮弹在江野的耳边炸开：“江队，好消息！凶器找到了，上面的指纹不是老局长的！”
“真的？太好了！”
江野猛然站起，整个人像是一下子活过来，挤眉弄眼向苏珏传递着喜讯，又迫不及待向门外走去。
“到底是哪个王八崽子？逮捕令下来没有？没有的话，等我回来，我要亲自参加行动！”
“回来也没用，这人咱抓不着！”
“为啥？皇亲国戚？”江野憋屈了半天，就等着揪出这个家伙好好出口恶气，“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儿，皇亲国戚我也照样送他一副龙头铡！”
“倒也不是皇亲国戚。”六子苦笑，“这人吧，叫宋力，三十年前就死了！现在啊，归阎王爷管着呢！”
“宋力？”
江野顿住脚步。
不经意地朝包厢里扫了一眼，却发现傅七竟也正看向他。
“宋力”二字，恰似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在他心里，同样也在傅七深不可测的眼底，激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