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裹挟着刺鼻的腥味。
海浪拍打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具肿胀变形的尸体被冲上岸,皮肤被海水泡得发白,嘴唇青紫,黑色衣裤上留有海水浸泡后的盐渍,发丝间夹杂着海藻。
“死者赵某,男,春山县本地人,半年前因参与地下赌博遭到警方通缉。随身带有一本伪造的护照和一部装有黑卡的手机,初步确认是在偷渡过程中坠海身亡。”
会议室里,洛天的激光笔指向PPT上的现场照片,以及用红笔圈出来的相关海域,“这是今年以来,我市接到的第二起偷渡案件。这些偷渡客当中,有像赵某这样偷渡躲债的,也有在逃通缉人员,更有不少是受东南亚诈骗组织蛊惑,轻信‘月入十万’的谎言,出海淘金。
市里刚刚下达紧急专项任务,各分局都务必严密配合,三天内拿出详细的作战方案,半月内斩断这条偷渡链……”
江野坐在会议桌边,正低头记着笔记,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
是刘姐发来的亲子鉴定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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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据遗传学原理及本次检测结果,在排除同卵多胞胎、近亲及外源干扰的前提下,支持被鉴定人邵婉仪为被鉴定人傅七的生物学母亲。累积亲权指数(CPI)大于 10000,即相对父权机会(RCP)大于 99.99%。”
苏珏紧紧捏着手里的亲子鉴定报告,把鉴定结论里“生物学母亲”这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捂着嘴,眼尾泛红。
江原没死!
傅七就是江原,是江家的大儿子!
苏珏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把鉴定报告书整整齐齐折好,拿出手机来,刚要打给傅七,又改变了主意。
不,她要亲自到他面前去,看着他的眼睛,再亲口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傅七,你也是有家的人了!
有威严的父亲,温柔地母亲,还有一个当警察、能为你保驾护航的弟弟!
往昔的不堪将彻底成为过去,从今往后,你再不必踏足七重天那样灯红酒绿的场所,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去换取微薄的收入。
也不必再受你干爹的虐待,违背本心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你要开始新的生活,挺直脊梁,堂堂正正做人!你要尽情享受人生,在家人的陪伴下,感受被爱、被温暖的滋味!
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与你立黄昏。
傅七,在你的未来里,我能否有幸成为那个人?
苏珏把报告紧贴在自己最靠近心脏的位置,揣着它,像揣着傅七未来的希望。她脚下生风,如一只急盼归巢的飞鸟,一头扎进医院通往住院部的通道。
快些,再快些。
周围的人群在她眼中成了一道道浮光掠影,激动的心好似要冲破胸膛,她现在什么都顾不上,满心幻想着傅七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该会是怎样的惊喜。
“傅七!傅——”
苏珏气喘吁吁冲进病房,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硬生生把话卡在喉咙。
病房里没有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傅七人影。
苏珏雀跃的心又一下沉了下去。
人呢?他现在这个样子,又能跑到哪儿去?难道是伤势突然恶化,被推去做检查?
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忐忑敲门:“傅七?傅七你在里面吗?”
卫生间里无人回应。
她慌慌张张拿出手机,走到窗边,拨打傅七电话。
电话还没接通,楼下花园里那抹熟悉的身影倒是先一步闯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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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你跑出来的?医生不是说了,要绝对的卧床静养吗?”苏珏在小花园里找到傅七,又嗔又喜,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耳边响起一个促狭的笑声:“七哥,你相好的?”
苏珏这才注意到,傅七身边还有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染了一头黄毛的家伙,忙尴尬地放手。
傅七清咳一声,打发黄毛离开:“你先回去,船到了随时电话联系。”
黄毛心领神会地挤挤眼,又冲苏珏吹了声口哨,双手插兜扬长而去。
不知为何,苏珏心中感到一丝不安,望着黄毛的背影,忧心忡忡问:“什么船?这人是谁啊?”
“我朋友。”
“朋友?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
“苏医生跟我认识才几天?又了解我多少?难不成我的每个朋友都要向你报备?”
傅七语气嘲讽,一手推着输液架,一手扶在腰上。春寒料峭的时节,光走了这几步路,就已疼得他满头是汗。
苏珏不忍和他计较,咬着唇,强压住内心的委屈:“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傅七蛮横道,“找我有事?”
苏珏点点头,取出怀中的亲子鉴定报告。
阴差阳错,她憧憬已久的时刻早已不是她预想中的模样。但没关系,只要能帮到傅七,让他顺利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傅七接过那张纸,眼中闪过片刻的震惊,但很快又像水滴沉入大海,流星划过夜空一般,瞬间不留痕迹。
“谁让你这么干的?”傅七问,平静的语声里不见丝毫起伏。
“我,我自己。”
“还有谁知道吗?”
“没有,我偷摸干的,拿到以后第一个就想来告诉你。”
“很好。”傅七抬手把鉴定报告撕成碎片,“听着苏医生,你从没拿我和邵婉仪的基因去做过鉴定,也从没见过这份报告,好吗?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但做人要有边界感,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为什么?”
苏珏懵了,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甚至都忘了生气。她想过千种万种傅七得知自己身世后的反应,唯独没想过他会像现在这样。
“傅七,好不容易找到自己亲生爸妈,你不高兴吗?你难道不想回到他们身边去吗?”
“不想。”
“为什么?我不理解!傅七,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啊!”
“知不知道你很吵啊?”傅七不耐烦地把苏珏一把推到墙上,牵动腰部筋骨,疼得脸色一白,“你要理由是吧?好,我给你理由——因为我要走了,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这理由够不够充分?”
苏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为什么?你要去哪?”
“泰国、菲律宾、柬埔寨……哪里有船就去哪,我要带我干爹去做骨髓移植,留在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呢?你也不回来了吗?”她两眼泛着泪光。
“为什么要回来?这里有什么好?”
傅七孩子似的嘴硬,眼圈却不由自主红了。他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慌忙拧过身去,梗着脖子看天。
“这里有什么好?你问我这里有什么好?”苏珏凄楚重复,不怒反笑,“傅七,这里有家啊!有爸爸,有妈妈,还有我,难道这些都不值得让你留下来吗?难道这些不都是你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最想要的吗?”
“是!我留下来,我能得到一切!可干爹怎么办?他什么都没有!”傅七一拳砸在墙上,凄声嘶吼,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吗?我爸欠他的!父债子还,他做的错事就只能我来弥补,这是我的命!”
“所以你早就知道自己是江叔叔的儿子?是你故意不和他们相认?”
撕开真相的这一刻,连苏珏都痛不欲生。
原来这才是命运最残酷的样子。
傅七这一生最大的悲剧,不是骨肉分离,而是亲生父母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认。
“那你呢?又要对干爹报恩,又要帮亲爹还债?你怎么办?谁来管你?谁心疼你?”她情难自禁,抱住他痛哭失声,“傅七,你怎么办?你以后怎么办啊?”
她的泪一滴滴烙印在他胸口,他被烫得连站都站不稳,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又蠢蠢欲动。
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刚想说几句狠话骂她,转念一想,此去一别,此生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话到嘴边便又都咽了回去。
“什么我怎么办?我挺好的。”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温柔,语气更是难得温和,“听说东南亚那边,男人都长得丑,像我这样的,十有八九能傍到富婆。到时候,我风风光光地孝敬干爹,江野呢,替我好好孝敬我爹。他这个儿子,比我有出息得多,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站在春天的花园里,唇齿含笑,玉树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