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厌春眉头微皱,并非不满规则,而是她大致数过一番,这里有六十来人,若非韩征犯了糊涂,便是场中起码有十几个眼线假装考生,暗中观察他们的举动。
其他人也陆续觉出蹊跷,再打量身边人时,眼神已与方才大不相同,韩征对他们的反应很是满意,轻轻拍掌,便有灰衣仆从疾步上前,递给他一个签筒。
韩征将签筒向前一放,环顾众人,道:“这里有六十八根竹签,有一半的末端浸过墨汁,取中者入甲号考场,其余人入乙号考场,请诸位依次上来抽签。”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签筒上,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又过片刻,站在温厌春身边的白玉嗤笑一声,大步上前抽了根签,末端乌黑,他也不废话,转身就朝左手边贴了“甲”字标号的学室去了。
有了出头鸟,其余人也不再迟疑,陆续过去抽竹签,温厌春没能抽中“甲”,倒是跟程婴在一个考场,也算冤家路窄了。
既分两个考场,考官自当各监一室,待众人抽签完毕,韩征同师无恙耳语两句,大步向左而去,后者也不迟疑,对剩下的人招呼一声,进了右侧的乙号考场。
哪怕是在年景好的时候,静水学堂也不过收有四十余学子,虽韩征提前命人添置了桌椅纸笔,又将屏风、书架等物尽数挪开,考场内仍显得有些拥挤。
进门时,程婴冷睨了温厌春一眼,在离讲坛最近的位置落座,温厌春也不稀罕看他,到最远的角落坐好,每张桌案上除了白卷和笔墨,还有一小盒浆糊。
师无恙微微一笑,道:“文试仿效科举糊名之法,各位且将票凭贴在卷首。”
应试但求公正,众人并无异议,纷纷照做,师无恙便自怀里取出一页试题,将之张于讲坛正上方,字体不大不小,足够让考生们看个清楚。
正如白玉适才所言,要想成为十方塔的金兰使者,必须做到文武兼备,故以文试为头道关卡,但三才考面向的是江湖人,所拟题目自不能从经史子集里择选。
当下这四道考题,分别与过往战事、绿林乱象和疑案审理有关,且不论作答的正误深浅,众人至少能写上三言两语,唯有最后那道题目有些古怪,见是:
无明业火。
温厌春死死盯着这道考题,竟有一瞬忘记了呼吸。
单看字义,无明业火指的是人心底里一把怒火,每每动气,难抑冲动,江湖人惯是逞性而为,动辄打杀结仇的屡见不鲜。倘若以此为根据,作答倒也有的放矢,可温厌春知道它还有一重隐意,暗指昔日的魔门之首业火教。
业火教发源于西域,信奉三目阳神,其教主自封光明王,数十年前迁入中原,以灵明山为老巢,在南地大行肆虐,力压二相宫成为了当时的黑道魁首,后瀚漠袭关,派遣奸细诱以功利,业火教举派投敌,不知多少义士为这帮恶徒袭杀而死。
大战之后,业火教伤亡惨重,残部随蛮敌军一同退往北方,成了北方王廷的尖牙利爪,近年来元气渐复,动作频频,委实不可小觑。
温厌春对业火教的认知多半来自那飞轩,因乌及屋,憎恶已深,而这杀千刀的老鬼也不过是被业火教舍弃的一条狗。
“咔嚓”一声,握在手里的笔杆被她生生捏破,若非反应及时,墨汁已在纸上溅开了花,动静虽小,却没逃过师无恙的耳朵。
见他朝这边侧头,温厌春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换过新笔,继续埋头作答。
她虽识文断字,却是头一遭考试答卷,莫看题目仅有四道,可谓别出心裁,每一题都有要害之处,须得结合实际加以论说,除了见识和阅历,还考验答题者的应变才能,从中亦可窥见其长短之处,教人不得不左思右想,乃至焦头烂额。
不单温厌春暗暗叫苦,其他人更是如坐针毡,江湖人惯于舞刀弄剑,似这等书卷考试不啻粗手拈针绣花样,冥思苦想也难得要领,只好硬着头皮书写。
一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坐在上首的师无恙忽然抬手拍了戒尺。
响声甫落,场中三十四名考生里,突有六个不起眼的人站了起来,在其他人或惊或怒的注视下迅速帮忙收起了考卷。
不算他们六人的份,此间考场统共二十八张卷子,交到师无恙手里的只有二十一张,他竟无异议,当场就要糊名入袋。
那七个没被收卷的人立时急了,高声道:“且慢,漏收了我等的试卷!”
师无恙摇了摇头,道:“你们有作弊之举,请各自离去,切记缄默守秘。”
文试非武者所长,但见监考官双目有疾,难免有胆大的动起心思来,不承想有六名从者混迹在侧,当场抓了个分明。
众目睽睽之下,这七人莫不脸色发白,其中四个羞愧难当,掩面便走,剩下三人还要死撑着道:“你又看不见,凭什么……”
“我看不见你们的伎俩,可我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至于其他……”师无恙抬手轻敲耳际,似有些苦恼,“你们真当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很小吗?”
闻言,温厌春不禁偏过头去,捂嘴忍笑。
她坐的位置靠后,此前已发现有两个人暗中交换了卷子,动作自是隐蔽且快,声音也微不可闻,却架不住这位监考官能在二楼捕捉到楼下铜钱落入木盘的响声。
温厌春忍住了笑音,其他人却无所顾忌,讥笑声此起彼伏,臊得这三人脸上好一阵红白变幻,活像打翻了画师的调色碟,再不能巧言狡辩,师无恙也无心与他们纠缠,收好试卷就要离开。
“小心!”不知是谁惊呼出声,只见三人恼羞成怒,竟纵身扑出,抽刀疾斩!
他们作弊的本领不算高明,这一手快刀却有真功夫在。
其余考生纷纷惊起,出手拦截已然不及,倒是程婴离得近些,反手拔剑,便要护师无恙身后,而温厌春以指扣笔,好似弦搭利箭,正待扬手射出,余光瞥见那六名从者兀自一动不动,又即垂下了手。
说时迟那时快,程婴只觉手上一沉,宝剑已被师无恙推回鞘里,其人身形一晃,竟是不进反退,闪入三角合围之中,怀中犹抱试卷,雪亮刀锋已当头劈落。
此三人显然不是头回联手,三把刀分别劈向脖颈、腰腹和膝盖三处要害,同时封死上、中、下三条退路,只在眨眼之间,三道利刃入肉之声几乎连为一响!
有人闭了双眼,不忍目睹惨状,忽听身边惊呼声大作,便见三个凶徒直挺挺地站着,地上却不见师无恙支离破碎的尸体。
三刀齐出,人却无踪,割肉断骨的声音又是从哪儿来呢?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血雾已从三人身上喷薄而出,一个当胸中刀,一个身首异处,最后那个倒是捡了条命,他才看清自己错手砍下了同伴的头颅,膝盖就传来了钻心剧痛,身躯骤然向下一滑,痛得打滚哀嚎。
静!场内诸人脸色陡变,除却那撕心裂肺的惨呼,再无人胆敢做声!
程婴本是有心卖好,当下白了脸色,温厌春也眉头微蹙,然转念一想,师无恙不曾出手,全凭诡谲身法让这三人自相残杀,快到他们至死都是糊里糊涂的。
那六个木头桩子般的从者这才动身,利落地收拾满地残局,师无恙不温不火地吩咐道:“等下提些皂角水和白醋来,用布巾擦拭干净,不能脏了读书人的眼。”
说罢,他闲庭信步般抱卷出门,众人陆续回神,心下惊骇之余,更添一把火热,想到十方塔果真卧虎藏龙,连指派来此的一个考官都如此深藏不露,倘若自己能够跻身其中,日后进境可想而知。
师无恙前脚踏出房门,忽又驻足,道:“还请诸位在此稍作歇息,待我与韩兄批阅完试卷,即刻点人进行武试,期间若有擅离者,便算弃权。”
血腥未散,众人不敢接话,唯独温厌春开口问道:“要等多久?”
师无恙听了,笑道:“一个时辰,诸位若有急情,知会我这六个属下便是。”
得到回复,温厌春不再吭声,其他人也吃了颗定心丸,考场内再度安静下来。
不多时,果然有人提来水桶和抹布,动作麻利地将溅开的血迹擦洗干净,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