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云销雨霁。
温厌春昨夜睡得早,今儿个没等天光大亮便起了身,换上新制的厚底短靴,着鸦青色束腰短打,再将满头乌发绑成马尾,整个人英姿飒爽。
端着水盆的寡妇乍一看到,还当是个玉面武生,多瞧几眼才认了出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包袱上,微感吃惊,问道:“温姑娘这是要走了?”
镇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在烟雨楼发生的事一早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开了,寡妇出门一趟,便知这位温姑娘是个母夜叉似的厉害人物,忧心祸事临门,又恐惹她动怒,好在这三天相处下来,对方和容悦色,未有半分为难,一时竟生不舍。
温厌春将包袱往肩上一搭,点头道:“这几日叨扰婶子了。”
无论此去结果如何,她都不再回来,当即与寡妇结清了银钱,也不坐下吃顿饭,只买了三颗母鸡今早下的鸡蛋,白水煮熟了剥开壳,吃完便走。
寡妇目送她走出巷道,这才转去柴房收拾,发现屋里干干净净,连根掉落的头发丝儿也找不着,若不是她亲自迎进送走,也要怀疑此间究竟有无人住过。
卯时三刻,温厌春走过石板桥,一间学堂矗立在前,头门匾额上写着“静水学堂”四个大字,墨痕已旧,苔迹斑驳,可见岁月沧桑,打理者也不甚上心了。
上学自古就是件费钱的事情,待世道乱了起来,寒门士子难出头,这间名不见经传的学堂更是青黄不接,韩老板此番给了一笔不菲银钱,要包下此地三天三夜,道是考校子弟,承诺谨遵礼教之矩,闲杂人等半个不留,山长自是应下。
今日停课,先生学员俱不在,里头却比往常还要热闹。
头门外候着四个神色肃然的青壮男女,一水儿的烟灰短裳,显是家仆打扮,每当有人近前,他们便先行拦下,请来者出示票凭,再经核对,搜身后方得准入。
瞧这架势,倒有几分贡院开考的模样。
温厌春将那张盖了黄印的纸票递了上去,当即有人翻开簿册,翻到最后一页才找着她的名姓,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年岁、身长和面容特征都能对上,便告罪一声,唤了两女过来,确认她没有夹带字页,随身兵器也仅一柄短刃,遂将包袱代为保存,欠身一礼,开门放行。
日头尚未高升,庭院中已聚了不少人,有些面孔还颇为眼熟,乍见温厌春推门出现,莫不脸色几变,没一个上来打招呼的。
好巧不巧,三日没见的程婴先到一步,正倚着廊柱闭目养神,听得周遭动静,睁眼一看,登时横眉冷目,手也搭在了剑柄上,毫不掩饰敌意。
旁人见势不对,连忙退让开来,温厌春不闪不避,任程婴的目光如刀子般剜过来,四肢蓄力待发,怎料这厮今日收了脾性,冷笑一声便撇过头去。
他没动手,温厌春自是不会多生事端,步子一转,便要挑个好站处,忽听身旁传来一道略感熟悉的声音:“温姑娘,又见面了。”
她回头看去,有过片面之缘的白玉信步而近,对方换了身耐脏的玄色衣裳,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如圭如璧。
这人果然也是来参加“三才考”的。
取士选才,同场之人皆为对手,但其和容悦色,又有几顿好饭的交情在前,温厌春吃人嘴软,与他打过招呼,选了个人少的角落说话。
白玉瞥了程婴一眼,面露嫌恶之色,压低声音道:“大考当前,再蠢的人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浑,丢脸事小,触怒考官事大,温姑娘暂可安心。”
温厌春倒是不怂,只觉他话里有话,稍经琢磨,轻声道:“十方塔要招揽人手,难道也学着文士科举那般君子动口不动手?”
白玉哑然,旋即笑道:“我辈江湖中人,大多重武轻文,而十方塔作为江湖监察司,不仅要惩恶除奸,还得主持公道,岂能让痴愚无知之徒担当重任?是以‘三才考’分了文武两场,未经考官允准,谁要是私自动手,谁就犯了大忌。”
看他的模样,比温厌春还要小上几岁,说起这些来却头头是道,温厌春不免生出几分探究之意,正想继续套话,余光瞥见门口又进来一人,是个蓝衫女子,面若桃李,眉目清冷,腰悬一柄窄背长刀。
“她叫郑青兰,是青霜会的人。”白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眉梢轻挑,“在这一带,青霜会的势力最大,郑青兰是帮会里数一数二的好手,颇得舵把子看重。”
顿了下,他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当日跟在程婴身边鞍前马后的那几个家伙,也都是青霜会的人。”
温厌春原本不甚在意,闻言又朝郑青兰看去,对方极为敏锐,虽不曾转头回顾,但将手中刀出鞘方寸,刀芒映日光,雪亮如走电,一下晃了她的眼。
寒光迫人眉睫,霎时让温厌春心头一凛,她收回目光,侧目看着白玉,道:“白公子也不是本地人,想不到会对这些事了如指掌呢。”
白玉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试探,谦然道:“略知一二。”
能踏进这考场的人,再怎么像只大肥羊,到底不是一盏省油灯。温厌春心下警惕更甚,面上未露端倪,继续与白玉闲侃,借机观察周边人的音容言行,待到庭中日晷的投影移至辰时正,又两道人影联袂而至,大门在他们身后应声关闭。
一瞬间,有些喧嚣的院落安静了下来。
师无恙今日仍是一身素衣,白布遮眼,垂手在侧,愈发像个体弱多病的年轻夫子,而在他身前三步远的地方,韩征正用锐利如剑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
饶是温厌春早已知道他俩的身份,目下也绷紧了心弦,遑论当日那些看客,有几人立时倒抽冷气,再一回想始末,深感错过了露脸的机会,不由得捶胸顿足。
早已将事情始末打听清楚的白玉也忍不住偷觑程婴,却见他面无异色,抱臂站在原地,倒是高看了对方一眼。
韩征看了眼日晷,径直走到讲堂门外,转身面对众人,朗声道:“诸位,你们来自五湖四海,今日聚首于此,跋山涉水,实在难得。犹记十四年前,国祚衰微,蛮军南侵,从此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幸有义士豁命奔走,促成联盟,使军民百姓同心勠力,历时三载,退敌于断龙江之北,护我家国腹地,然贼心不死,各路英豪誓约收复河山,迄今已过十年。”
这些事情早已是人尽皆知,三天前的老秀才就是以此起兴,可同样一番话从韩征口中说起来,气势却是天差地别,众人莫不肃然起敬。
“誓言如刀,无鞘不立,十方塔为江湖监察司,特设三才考,招揽同道志士,断前尘,了旧因,余生惟愿见太平!鄙人姓韩,入塔八年,忝为本场主考官。”
说到这里,韩征稍作停顿,正色道:“第一轮文试,书卷答题,共计大题四道,限期一个时辰,考生五十六人,严禁舞弊,违者按例处置,罪重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