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兰(上)
青山荒冢2024-04-29 20:002,625

   昌平十二年春,邻水镇。

   才解风霜怯冻杀,不知春寒还料峭。

   凄凄夜雨,细如牛毛,落在身上凉意透骨,若有伤病在身,更觉煎熬难受。

   泼皮梁二今日跟个狗屠急赤白脸,当街殴斗一场,完事儿灌了半肚子黄汤,又赶上这场雨,皮肉骨节都作痛,口里秽语含糊,一步三晃地走在街道上。

   他头脑微昏,冷不丁瞥见一个男人拐进旁侧的巷子里,可那地方是寡妇巷。

   顾名思义,这条小巷里只有几家女户,多是没了男人又不肯再嫁的寡妇。老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年头的王法跟个屁一样,哪会有人趁夜来此?

   梁二心里一激灵,想起一茬事来——月前,镇上来了个年轻女子,盘靓条顺,自称九娘,言老家遭灾,流离失所,托余三姑的绣坊接些活儿,就在这里落脚。

   深更半夜,若无好事可做,岂有男人来到这里?

   梁二腹中烧出一团热气,连忙跟去,却已不见那人,唯有矮墙窄道积水沟。

   他循着微光摸到靠里那间小院外,翻墙而入,当中安静的很,仍无半个鬼祟人影,心下有些狐疑,遂矮身近屋,捅破窗纸,但见那不大的屋子里灯火明亮,有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桌旁,左手拿绷架,右手拈针线,正在专心绣花,乌发被竹簪绾起,露出光洁白皙的后颈。

   梁二吞了口唾沫,单看这道背影,便知今夜来对了,也顾不上别的,忙从怀里掏了支细竹筒来,是他托人弄来的迷魂烟,据说吸进了一口,壮汉也要倒下。

   他往里吹入一股,屏息静待,怎料过了一会儿,双腿已蹲得酸麻,屋中女子仍好端端的坐着,不由怀疑自己被卖药的糊弄了,横下心来,伸手向腰后摸刀。

   一个小娘们儿,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梁二这般想着,忽见九娘上身微动,探出右手以针挑灯,她手指纤长,指甲圆润,满室烛光都好似凝在了针尖上。

   他看得痴了,面上陡然一痛,整个人向后跌去,捉在手里的刀子也落了地。

   一枚绣花针扎在梁二两眼间,不歪不斜,针尖犹烫,鲜血沿着鼻梁流下来。

   隔窗十步远,九娘不曾回头,出手却迅疾精准,仿佛背后也长了眼睛。

   梁二呆若木鸡,颤抖着伸手一摸,指上尽红,他活了三十多年,惯是逞凶斗狠,此刻却身软如泥,好半晌才骇然一呼,连滚带爬地向外逃去。

   雨势渐大,乌云蔽月,院门只在丈许外,巷道也不过百十步长。

   九娘无意去追,另取一根针穿上红线,她的绣功不算好,胜在细致用心,孰料一朵梅花将将绽开,紧闭的房门突兀敞开,冷风挟雨侵入。

   落错一针,九娘抬头看去,竟是梁二去而复返,他直挺挺地立在门口,全身湿透,眼突口张,分明已经死了,可死人怎能推门呢?

   念头方起,死尸蓦地立地而起,凌空扑向九娘,桌上灯火霎时急晃欲灭,她侧身让过,反手一抖绣花绷,上面的针线破空射出,直取那道掠进门来的黑影。

   死人不能动弹,凶手必在尸身之后,其人抢得先机,一掌击向九娘的头颅,飞针刚好刺到,正中掌心劳宫穴,未及穿骨入肉,已被劲力震碎,正待痛下杀手,突觉手掌一麻,连带整条臂膀也卸了力。

   九娘不敢大意,指间连弹,两枚绣花针飞刺来人面门,银光闪动如流星,须臾间直取双目,人亦纵身急跃,燕儿般从黑影头顶翻飞而过,手中纱线绷紧如弦,死死勒住他脖颈,鲜血沁出,将红线染深。

   却在此时,九娘眼前一花,纱线应声而断,忙是后退,对方已然迫近,屈指向她咽喉抓来,余光扫见倒在地上的梁二尸身,其颈弯折,正是死在这一招下。

   此人出手狠辣,身法迅捷,九娘后仰下腰,就地一滚,堪堪从爪下逃开,反手拔下发簪,半截竹节落地,寒光迸出,赫然是一柄藏刀簪。

   九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只见其身穿黑袍,体态佝偻,面目枯僵,比刚死的梁二更像一具尸体,她看得出这是张人皮面具,冷声道:“阁下本领过人,何故来寻我的晦气?藏头露尾,宵小行径,且递个门坎来!”

   所谓“递门坎”,乃是江湖隐语里自报家门的意思,九娘自打落脚于此,深居简出,修身养性,镇上那些泼皮闲汉亦不成气候,这煞星显是冲着她来的。

   晕黄灯光明灭不定,黑袍人移目看向梁二的尸身,问道:“你为何不杀他?”

   梁二眉间还留着那个细小红点,九娘但凡动过杀心,岂能容他拔腿而逃?也算阎王收命有定数,他多活了几息,便死在这人手里。

   “夜窥女室,图谋不轨,这等人死不足惜。”不等她应答,黑袍人摇头一叹,“用惯了刀剑的手,拿上针线也不像样,你若软了心肠,今后怎还做得了刺客?”

   他的声音比面容更加怪异,沙哑如瓦砾摩擦,九娘心头一凛,晃身闪近,簪刀刺向黑袍人咽喉要害,这一下迅疾无匹,几在电光石火间,却在穿喉之前被屈指弹开,一只干瘦的手趁势搭在她腕上,五指齐收用劲,便要折她筋骨。

   簪刀不过四寸长,难以回荡自救,九娘虽惊不乱,翻身倒挂,抬腿踢向黑袍人头顶,被他横臂挡住,左手攒拳,攻其腋下空门,两人一合即分,各自退步。

   腕上多了五道青黑指印,传来阵阵刺痛,不等九娘再度出手,黑袍人已纵身扑至,双掌疾出,一招一式猛如狂风骤雨,迫得她转攻为守,见招拆招,滴水不漏,奈何陋室狭窄,九娘一退再退,背脊已靠上墙壁,不由暗骂一声“糟糕”。

   下一刻,黑袍人欺身而近,撮掌成刀悍然劈落,九娘仓促偏头,那只手掌以毫厘之差贴鬓切入墙中,灰尘簌簌,迸开的碎石擦破她额角,却见寒光疾闪,一枚藏在发间的牛毛细针借机射出,直向黑袍人右眼戳来!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细针瞬息便到,黑袍人忙侧身闪避,九娘的簪刀走偏锋斜抹而来,将要割断他咽喉,却闻一声冷笑,灯火骤灭,室内陷入一片昏黑。

   眼前猝然失光,九娘浑身一僵,簪刀也滞在半途,紧接着胸腹吃痛,黑袍人一拳打在她膻中穴,复又擒肩锁关,一爪将她抛了出去。

   斗室左侧立了一面竹屏风,登时被九娘撞了个支离破碎,她半边身子麻木,险些爬不起来,黑暗里视物模糊,只听得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黑袍人立足站定,枯枝般的手就要罩在九娘顶门上,而她内息走岔,委顿在地,已无还击之力,忽地开口唤道:“师父!”

   话音落下,那只手陡然悬停在她头顶寸许之处。

   屋里静了一阵,黑暗好似打翻的砚台,变得愈发浓重,九娘只觉心悸,呼吸变得短促且急,若非连绵雨声传入耳中,她几乎以为自己堕入了阴曹。

   正当此时,黑袍人的手缓缓下移,挑起她的脸庞,轻轻摩挲了两下,桌上油灯随之重燃,失而复得的火光化作利剑,刺得九娘双目一疼,却是舍不得闭上眼。

   她披头散发,唇边见血,五脏六腑皆作痛,却是咬牙向后一避,撑着膝盖踉跄起身,这才松开左手,狞恶的人皮面具同半截簪刀一块儿落了地。

   在那紧要关头,九娘不及招架,又是退无可退,索性转守为攻,临危变招一撩刀,人被抛飞出去,这张面具也为利刃揭走,露出黑袍人的真容来。

   灯火如豆,照出一张青白瘦削的面孔,眉目还算俊朗,血色寡淡,只上了年岁,又被刀划伤一道,难掩憔悴,当下神情阴鸷,比那干尸般的假脸更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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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雪寻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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