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那飞轩不知怎的憔悴了些,即使坐在灯下,脸上也没半分血色,听到温厌春说话,他没有回头,一边为木偶雕鼻,一边献宝似的欢喜道:“回来正好,快看我做的偶人,像不像你?”
温厌春看向那木偶,虽未完工,但用心精巧,一双眼栩栩如生,乍看确与自己有些相似,可细细一瞧,又觉不对。石桌上还摆放着一只少年模样的木偶,彩绘着色,不难瞧出那飞轩的影子,可惜面庞发黄,遍身颇多朽坏,想来年月已久。
她心明眼亮,料想这老鬼又犯病了,他雕刻的分明是厉妙华,却错认了自己。
那飞轩浑然不觉,凝望木偶的目光愈发缱绻,口里道:“当年你被罚跪在天诛洞外,又冷又怕,我便去陪你,做得这俩木偶,一个是我,一个是你,说好了永不分离,结果你负气而走,还将偶人拆毁,当真狠心呐……不过,你性子骄急,师兄也不该说那样的话,这就再雕一个,又成对儿了,好生看看,喜不喜欢? ”
他不住地絮絮叨叨,既可悲又可笑,温厌春从前只是顺话敷衍,今日却道:“本自无主之身,怎会喜欢这受制于人的傀儡呢?”
刻刀陡然一撇,不仅雕坏了鼻子,还斜出寸长,那飞轩僵坐未动,神情恍惚,半晌才回头看来,喃喃道:“九娘……原是你回来了。”
温厌春不动声色,暗自戒备,好在那飞轩心思已定,将雕坏的木偶搁在桌上,兴致缺缺地道:“六十日,不多不少,你这趟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谈不上,倒是认清了一些事……”温厌春走到他面前,“我在这世上没有别的路可走,有些不切实际的念想便如游丝飘絮,早该断了。”
说这话时,她神情平静,语气也无波无澜,那飞轩不由得一怔,旋即笑了。
“没错,咱们走的是不归路,今朝有命且作乐,还痴心妄想作甚?好徒儿,你可算是明白了。”那飞轩心情大好,随手将一只药瓶丢给她,“每隔四个时辰服一丸,两天便可解你身上之毒,而后休息几日,随为师去乐州。”
乐州背倚威山,面向东海,是一座物流繁盛的大城,尤其在北地沦陷后,这里成了三江重镇,军队常驻,几大门派亦有堂口分布,据闻还有天家的暗探出没不定,可谓是龙蛇混杂,而那飞轩做的是人命生意,到底冲着谁去?
温厌春很想打听清楚,但怕这老鬼生疑,便点头应下,道:“此去路途遥远,恐误弟子生辰……约定既成,不容反悔,师父后天若有空闲,就请指教吧。”
闻言,才将起身的那飞轩又坐回原位,面上无一丝笑意,目光如刚磨好的刀子般从她身上寸寸刮过,意味不明地问道:“你是有所准备,还是想清楚了?”
弟子九人,他唯独对温厌春另眼相待,乃至私传《天人赋》,也是有原因的。
那飞轩对已故的厉妙华执妄入魔,他要拿活人当替身,又嫌恶她们比不过死人,直到那年,五娘行刺失败,温厌春不顾旁人劝阻,出来求情,甚至为她赌命。
论容貌,温厌春不如她的几位师姐,年纪也小了些,那飞轩收徒是一时兴起,其实没把她看在眼里,可在那一刻,他想到自己当初犯了禁令,险些被投入天诛洞遭受万毒噬心之刑,连师父都默不作声,唯有厉妙华站出来,冒死跟教主打赌。
人皆耻笑厉妙华,可她就是凭急智和坚持赢了赌局,温厌春亦然。从此,旁人再入不得那飞轩的眼,他看着温厌春长大,好似看着厉妙华在她身上死而复生。
“昔年你孤注一掷,为五娘求得生路,后来为师传你《天人赋》,使你免于成为鼎炉,也跟你定下赌约……”手里把玩着刻刀,那飞轩扯起唇角,“当你年满二十三,若能出师,便恢复自由身,否则废去武功,嫁我为妻,可还记得?”
迎着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温厌春面上一紧,却是毫不迟疑地道:“弟子一日不敢忘,早晚要做个了结的,长痛莫若短痛,当断则断!”
“好个‘当断则断’!”那飞行长身而起,蛇一般围着她转了两圈,眼里精光闪烁,“你这趟回来,精气神都变了,早知如此,为师就该放手让你闯一闯!”
他不怒反笑,又伸手轻抚温厌春的后背,她只觉毛骨悚然,如有毒虫爬过肌肤,忍无可忍之际,却听笑声渐远,那飞轩好似无常鬼魂,消失在一团漆黑里。
少顷,有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在室外响起,竟是两名少女掌灯而至。
温厌春从未留宿,更不曾深入探索,还当这里仅有那飞轩在,再看她们神色麻木,哑口跛足,衣着与山谷外的尸首一般无二,当即明白过来,跟着走出石室。
这处巢穴建在山腹内,原为一座古墓,后被那飞轩占据,通道曲折,机关密布,若无人带领,温厌春也要迷失。她留心记路,到得西侧耳室,但见灯火如昼,绣帷低垂,家具摆件一样不少,还有四名侍女,俨然富家小姐的闺房。
温厌春心下难受,不欲这些女子服侍,哪知这话一出,她们便惊惶而跪,垂泪道:“老爷有言在先,若是小姐用不上我们,都要拔舌断足,活不过几日的。”
刹那间,温厌春杀心大动,明知那飞轩派她们来,除了伺候起居,还有监视之意,却也迁怒不得可怜人,强自忍住怒火,也不忍为难,让这四人起身。
之后两日,那飞轩踪影全无,温厌春验过了解药,化清体内毒质,因着身边有几双耳目,她暂缓行动,只在房里练功,直到这天后晌才寻到机会,将手帕抛入暗渠,顺着水道流出去,外头的师无恙等人见得此物,便知内里虚实。
夜里,温厌春行功休止,大汗淋漓,侍女们备好热水和草药,浸身其中,通体舒泰,却在这当口,外间突兀响起一声轻咳,隔着细纱屏风看去,竟是那飞轩。
那人缓步而近,再要披衣起身,已是迟了,幸好药浴水色暗沉,还浮有不少草药,温厌春沉肩在下,只露出头颈,余光瞥见四女瑟瑟发抖,便让她们退去。
不多时,那飞轩绕过屏风,温厌春正要说话,他便道:“外面来了几只虫子。”
霎时,温厌春藏在水下的双手紧握成拳,抬头与他对视,问道:“什么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