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敬一回之间,默契已成,温厌春放下戒备,沉默良久才道:“他是我师父。”
师无恙听她说了五个字便没下文,心里有了料想,笑道:“那他就更该死了。”
闻言,才将闭目养神的温厌春又睁开了眼,只见他以茶代酒,漫不经心地道:“行路者,殊途万千,归处不同。纵使亲如骨肉,亦有反目成仇之时,无非是权衡利弊,各自取舍,温姑娘既然踏出这一步,最好不要回头。”
又喝了一杯茶,师无恙起身告辞,掩门前不忘点燃桌上的油灯。
天光已暗,灯火葳蕤,温厌春独坐榻上,怔怔出神,半晌才笑了一声,说不清是讥讽还是自嘲,喃喃道:“回头……我身后可没路,退一步,就摔下去了。”
翌日,温厌春卯正起身,洗漱更衣,整理行装,下到一楼大堂,便见师无恙坐在当中,桌上摆了两碗汤面,瞧着热气腾腾,显然出锅不久。
她没见着白玉,倒是多出了几个熟面孔,巡查队十八名金兰使者分作两路,一半留在回春镇料理后事,剩下的扮作寻常百姓,就在这大堂里吃喝,有意无意地投来几眼,再看师无恙安之若素,心下了然,到他身边落座,问道:“这就走?”
“限期定下了,三月之内,定要提着那飞轩的人头回去复命。”师无恙只手撑头,侧目看她,“温姑娘既能探得恶贼的老底,可知他藏匿何处?”
一语中的,周遭众人屏息凝神,却听温厌春道:“打草惊蛇,我不能说。”
她还是嫌疑之身,倒信不过他们了。有人不悦,正要呵斥几句,但见师无恙抬手微压,道:“那飞轩自脱离业火教,行踪愈发难测,白道各大门派皆有人惨遭其毒手,十方塔曾针对此贼设下埋伏,亦铩羽而归,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金兰使者常年在刀尖上行走,最是知晓轻重,听了这话,适才那点不快霎时化为乌有,温厌春看了师无恙一眼,端碗吃面,见底才道:“往西走,过南山道。”
若问那飞轩现在何处,温厌春也不知晓,可等十来日后,便是六十天期满,务必赶到南岭飘灯谷与之会合,加以她二十三岁生辰将至,除非老鬼提前得了信儿,或死在半道上,定不会失约。
一行人快马出了回春镇,不日便抵南山道,复行数百里,人烟渐稀,到得山势延绵之地,连大路也没得走,正当这时,他们发现了几具散落在草丛里的尸首。
师无恙一眼看出,这些人和鸟兽死去不过数日,躯体却已干瘪,头顶不知被什么凿了洞,精血骨髓几无残余,绝非野物所为,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是他干的。”温厌春忽而开口,“我不清楚老鬼当初的遭遇,但他练功走火入魔,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平素与常人无异,每每发病,都要杀生,吃血食。”
她没有说的是,当年为七娘收尸,前一日还笑靥如花的师姐就变成了这样。
闻言,师无恙的脸色陡然一沉,九名金兰使者也提起心来,背脊生寒。
飘灯谷就在前方山林之后,占地宽广,幽深诡秘,何况这里是那飞轩的巢穴,连温厌春也不知其中有无耳目暗藏,贸然带人进去,恐怕事倍功半。
众人就地商议一阵,决定让温厌春先去打头阵,如若那飞轩当真藏身在此,设法传出暗号来,再接应帮手潜入,以防不测,还得传令从最近的据点调遣精锐。
做下安排后,师无恙又道了声“得罪”,当着其他人的面,将一枚金针徐徐刺入温厌春的膻中穴,此乃中丹田所在,既是人身要害,又是藏气之府。
“金针入体,三日无碍,待得时限一过,针随气走,游入内腑,神仙也难救。”师无恙朝她欠了欠身,“事关重大,诸位同僚以性命相托于在下,望温姑娘见谅。”
温厌春点头,当即运气过穴,果真未觉阻滞,遂放下心来,没入山林深处。
飘灯谷位于南岭余脉,有山有水,树木密茂,这会儿天色将晚,乌云蔽日,沉沉暮色如有实质般压向地面,四下里一片寂静,少闻鸟鸣,唯有草叶无风自动。
温厌春故意兜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没人跟着,便往上走,山径越高越崎岖,至一面高约两丈的山壁前,又回顾几眼,拨开荒草藤蔓,抬脚踢中斜下角的一块方石,只见细沙自上流下,重逾万斤的山壁向里翻转,露出一条幽深的洞道来。
她深吸一口气,闪身入内,山壁缓缓闭合,黑暗旋即将人吞没。
熟悉的惊怖感如潮水般涌向全身,温厌春额上生汗,四肢微软,却没有止步,硬撑着向前走去,直到背后衣衫被冷汗浸透,洞道渐阔,一抹烛光映入眼帘。
石室四角见方,灯火通明,多日不见的那飞轩披衣而坐,正在雕刻一只木偶。
他是如此聚精会神,哪怕温厌春走到三尺之内,刻意放重了脚步声,也没回头看上一眼,故在这片刻间,她有种抽刀斩去的冲动,或能一击得手。
袖里的匕首贴肤生寒,背后也传来阵阵凉意,温厌春猛然惊醒,到底是没有动,静等那飞轩刻好木偶的眉眼,开口道:“师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