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雨散云开,温厌春背着行囊,左顾右盼,准备找个合适的落脚处。
她吃不准师无恙是何来路,那位韩姓男子的身份却是昭然若揭,话既传到,对方八成会在近期登门相询,以其能为,要查一个外来者的下落,易如反掌。
然而,回春镇上仅有两家客栈,已被陆续到来的江湖人占去大半,房钱更是水涨船高,下铺还得跟人同住。温厌春几经打听,歇了做冤大头的心思,找到一户人家借宿,折价不过半,就能住上单独一间屋,尽管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柴房。
屋主是一对孤儿寡母,儿子还小,母亲有腿疾,做纺织缝补勉强过活,温厌春给的房钱不多,左邻右舍不会心生觊觎,而她在这儿只住不吃,还送了一包热乎的糕饼,足够让母子俩打消顾虑,喜笑颜开。
天色将晚,小孩在院中玩耍,寡妇坐在床边纳鞋底,温厌春见那针脚细密有致,便多给了些银钱,让她给自己做上一双,随即回到了屋里。
她是习武之人,有一把好力气,饭量也不同寻常,两个时辰前大吃了一顿,这会儿又坐在板凳上拆开油纸包,就着温白开啃糖饼,心里还想着后晌的事。
程婴是个恃武行凶的王八蛋,温厌春没左右开弓扇掉他满口牙,一是顾念爷孙俩还要在镇上讨生活,二是不想让掌柜的太难做,三则是为了归元宗。
在场的诸多外人或许认为她是故意下归元宗的面子,毕竟六大派虽然声名显赫,一些散人游侠也是与之不睦,温厌春自称不是正经门派出身,没准就是这类人,逮到个飞扬跋扈的名门弟子教训一顿,并非罕见之事。
其实不然,温厌春讨厌程婴的作为,还得从一件往事说起。
如说这厮是王八蛋,那飞轩就是个老王八,过去三千多个日夜,温厌春可谓举步维艰,吃过的苦不知凡几,头一回从他那儿得赏,是十五岁那年杀了人。
那飞轩狠戾残忍,为厉妙华移情归元宗前代首徒伏灵均一事耿耿于怀,凡有彼派弟子落在他手里,无不下场凄惨,而温厌春恨之入骨,自当多加留意。
当时,有个归元宗弟子拼死逃出地牢,遍体鳞伤,脱力倒在荒野间,温厌春先找到了他,可那飞轩即将赶来,对方心里也跟明镜一样,开口求她给个痛快。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手抖得厉害,刀刃刺入胸膛之际,他笑了起来,眼里好似有光,气若游丝地说:“好姑娘……若我泉下有灵,保佑你……早日脱离苦海。”
随后,那点光亮就随着最后一口气落下而熄灭了。
此番孤注一掷,温厌春已做好了跟各路人士打交道的准备,不料想先与归元宗的门人结下了梁子。程婴自报家门时,她就想到了当初那个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八年了,印象早已模糊,却还记得对方是为了救人才会落到那飞轩的手里。
同出一门,程婴是不配与之相提并论的,温厌春动手时没留情面,事后更不会反悔,然回春镇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虽不知这些人所图为何,但低调小心无大错,程婴却反其道而行之,要么是脑子缺根弦,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口里咀嚼的动作微顿,温厌春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
程婴出剑偷袭之际,她并非没有察觉,虽是手无寸铁,脚下已然蓄力,只等对方持剑扑至,一击踢中他的丹田要害,而那支筷子早不发晚不发,挑准了温厌春出腿的刹那,不仅撞开剑锋,连带着程婴的身形也偏斜开去,使她脚下踢空。
旁人看来,那韩姓男子是救了温厌春一命,可她心里门儿清,对方真正救下的人是程婴,再思及旁边的师无恙,越想越觉得蹊跷,下意识地摸向怀中书信。
最后一口糖饼下肚,温厌春抹了抹嘴,见窗外天色渐暗,又一场风雨将至。
不消多时,绵密的细雨落了下来,像女儿家做刺绣的丝线,沾衣不能湿,须得等上一阵才浸透了衫子,寒意却已悄然入骨,冻得人全身冰凉。
程婴的脸色比这雨幕更阴沉。
一行五人走出烟雨楼,也没了闲逛的心思,且到东头那家大客栈下榻。邓鹏知道这位小爷气不顺,让小二将酒菜都送到房里来,自个儿坐下陪程婴吃喝说话,三个兄弟在外把守,以防再有不长眼的人打扰。
酒过三巡,程婴问道:“你们常在回春镇走动,可知此女是个什么来历?”
邓鹏忙道:“不敢欺瞒程师兄,这女子实非本地人,此前未曾见过,明日我带人亲往查探一番,若能逮到机会……”
说到此处,他抬手在颈间一横,意思不言而喻,程婴却摇了摇头。
“凭你们,再来几十个人也不是她的对手。”程婴盯着盏中残酒,目光阴鸷,“把人盯好了,若发现她跟谁有私下来往,或是去了哪里,定要及时告知我。”
邓鹏对温厌春着实有些犯怵,忍不住劝道:“这女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八成是个草莽,以归元宗在当世的地位,她早晚会吃到教训,您不必为此动气伤身。”
“你懂什么?”程婴冷声打断他的话,“要真是无门无派,打哪儿学来这一身武功?她既有这般本事,就该知道归元宗的厉害,还敢骑到我头上撒野,料来绝非善类,说不定是哪个魔门妖女乔装而来!换了我大师伯还在,定然……”
他忽然住了口,像是被毒蝎子蛰了舌头,邓鹏下意识道:“您的大师伯——”
“滚出去!”程婴忽然变了脸,将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放,溅起的水珠打在了邓鹏手背上,针刺一样疼,骇得他亡魂大冒,忙不迭告罪而出。
程婴是归元宗现任宗主罗鸿骞的弟子,他的大师伯就是罗鸿骞的大师兄,先代归元宗首徒伏灵均,乃昔日名动江湖的十君子之一,排行第二。
此人文韬武略,少年时就下山游历,先代宗主伏信芳膝下无子,视之为己出。后来天下大乱,他从太平峰辗转至断龙江,不仅杀敌千百,还活人无数,极力促成武林两道联合抗敌,担任十方塔初代道君,功名冠绝一时。
若伏灵均接任宗主,归元宗势必更上一层楼,孰料断龙江一役落幕不久,伏灵均就与义弟钟博衍一同遭遇截杀,不知所终,堪称近五十年来的江湖第一大案。
时至今日,这个案子还高居武林悬赏榜之首,归元宗跟钟家堡年年加码,十方塔也紧追不放,奈何事过境迁,线索寥寥,已成悬案了。
罗鸿骞执掌门派后,伏灵均就成了门派的禁忌,上下人等莫不讳莫如深,程婴是酒后失言,等他反应过来时,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再没了举杯动筷的心情。
窗外传来梆子响,一慢两快,伴随更夫高喊“平安无事”的声音,三更已至。
程婴定了定神,推开窗户,下方巷道空无一人,便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回春镇附近多山,林子也常见,离客栈不过五里的地方就有一片小树林,因这林子偏僻幽暗,又没什么值钱野物,白日里尚且少有人迹,更遑论夜半三更。
今晚则不然,当程婴赶到这里的时候,林中已有一人负手而立。
细雨绵绵,阴云蔽月,此间树影婆娑,较往日更显阴暗,程婴一路行至近前,躬身向那人拜下,道:“弟子程婴,拜见韩师叔!”
风扬起锦衣一角,韩征站在一棵大树下,没有开口叫起,令程婴心底发寒。
半晌,他才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来前我叮嘱过你,莫要多生事端。”
程婴不敢起身,涩声道:“弟子一时莽撞,险些误了大事,请师叔责罚。”
他自小拜入归元宗,是见过韩征的,这位师叔在同辈间排名中游,教导弟子也颇为用心,倘若留在宗门内,就算做不了长老,也能当个执事,却在八年前突兀失踪,宗门也不追究叛逃,原来是加入了十方塔。
韩征一眼就瞧出这小子仍不服气,淡淡道:“我已不能算是你的师叔,只是十方塔自有铁律,你至少要做足姿态,若改不了这脾性,此番打算还是作罢为好。”
顿了下,他语气微重,警告道:“把人手撤回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