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剑杀气腾腾,温厌春自是不会留手,若非程婴底子不弱,定要摔个筋断骨折。饶是如此,他的内息已乱,两眼发黑,血腥气从胸腔窜上喉口,四肢百骸俱生疼,好似被数双大手活活拆散了架,连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喧闹的大堂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着这边,却没人敢吭一声,到底是邓鹏四人先回了神,惨白着脸上前搀扶,七手八脚,好不慌乱。
程婴勉强缓过气来,原本为怒火涨红的脸已憋得发青,双脚未及站定,便将身边人狠狠推开,仰头看去,张口欲骂,却对上了一张阴沉如水的面庞。
韩征手里还捏着剩下一根筷子,斥道:“习武先修德,尔等学了武功,不思杀贼除恶,竟来欺凌老弱妇孺,不管出自哪门哪派,都是丢尽了祖师爷的脸面!”
四目相对,程婴神色几变,仍是咬牙道:“辱我师门……”
眼见这厮冥顽不灵,韩征更是怒目切齿,可不等他开口,一声嗤笑已自旁侧传来:“江湖事,一传十十传百,这位老先生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你认为他说得不好,不给赏钱、出言驳斥都无不可,但上手打人、殃及无辜,这就过头了。”
小青蛇钻回袖子里,白衣人半倚栏杆,语气轻飘飘的,话里却像是带了刺:“何况人家是收钱说书,你们五人一文不出,还要喊打喊杀,与泼皮无赖何异?”
此言一出,且不提旁人作何反应,温厌春先拧起眉来,目光移向对方面上那条纱布,素白如雪,遮得严严实实,显是不透光的。
自打她进了门,始终留意着周遭动静,适才小女孩四处讨赏,程婴一行确实没给钱,可那里恰好是楼上二人的视觉死角,且这白衣人不能视物,只能是听出来的,须知大堂人声嘈杂,铜钱落盘的响动更是微不可闻,如此耳力委实惊人。
程婴也回过味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又频频回望韩征,脸色煞是难看,愤然一拂袖,招呼同伴道:“我们走!”
邓鹏四人如蒙大赦,速速跟上,孰料一条长凳横飞过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程婴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温厌春,心知今日不宜再战,又顾忌楼上的两人,只得强压怒火,咬牙道:“温姑娘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温厌春淡淡道,“你们让我用不成一顿好饭,不该赔么?”
邓鹏唯恐程婴气性上来,连声道:“赔,我来赔!”
他伸手往怀里一掏,抓出钱袋来,看也不看就丢到了温厌春手里,那袋子沉甸甸的,少说装了十两银子,别说是一顿饭,十顿也绰绰有余了。
温厌春收了钱袋,果然让开路来,程婴与她擦肩而过,到底是忍不下这口气,忽地驻足回头,寒声道:“温姑娘既非本地人,又有一身好本领,想必也是为了三天后那件事来的,希望我们还有机会交手。”
他语焉不详,温厌春先是一怔,随即想起入镇前的所见所闻,再看堂中这些风尘未洗的江湖客,已有不少人神色陡变,怕是都为了同一件事来的。
三日之后,回春镇将有什么变故发生?她要找的人,是否与此有关?
温厌春被勾起了好奇心,却也知道自己本是局外人,当以正事为重,故置之不理,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楼上那两人已拾级而下。
韩征板着一张脸,目光锐利,白衣人却是从容自若,径直走到温厌春身旁,告罪一声,从她脚边捡起那把被打落的佩剑,复又递回其主人面前。
程婴没等到对手的回应,反倒迎来了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人物,他重视韩征,自然不敢轻忽此人,一时竟不敢去接。
“要做大事,怎少得了趁手的兵器?”白衣人笑道,“拿着吧,韩兄出手有分寸,此剑纹丝未损。”
程婴忍不住偷眼觑向韩征,后者已转过身去,不再与他对视,只好伸手接剑,硬着头皮道了谢,正好外面雨停,他领着邓鹏四人匆匆离去。
温厌春听得“韩兄”二字,心下一惊,然谨慎起见,未露端倪,拿着钱袋子去柜台结账,同白衣人擦肩而过,对方冷不丁道:“在下师无恙,冒昧问一句,温姑娘既称是来找人的,不知可有眉目?”
顿住脚步,温厌春侧身瞧他,反问道:“与你何干?”
不过一面之缘,师无恙唐突在先,这话也不算无礼,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只手向旁一引,解释道:“回春镇人多地广,市井之间鱼龙混杂,温姑娘远道而来,若没个明确线索,找上几日也难有头绪。”
顿了下,他面色微凝,提醒道:“冤家难解,对方有恃无恐,温姑娘到底孑然一身,倘使别无打算,还是尽早离开吧。”
若论身手,在座有几人不逊于程婴,但在对方道明来历后,谁也不敢出头,此时听明师无恙言下之意,不免羞惭,韩征却觉出不对来,皱眉打量这个女子。
温厌春在那飞轩身边蛰伏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不敢说高明,但也可堪一用,师无恙这番话乍听诚挚,实则暗藏试探,分明对她的来意起了疑心。
敷衍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注意到韩征的目光,想了想才道:“不劳阁下费心,我是受人之托,虽不知对方根底,但有一二头绪。”
说罢,温厌春取出一锭银,对胖掌柜道:“损坏之物,加上饭钱,这些可够?”
胖掌柜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下如梦初醒,忙道:“多、多了,小人这就找钱。”
温厌春摆手道:“多的也不必找了,向你打听个人。”
她神态如常,没有压低声音,堂中诸人都侧目看来,胖掌柜擦了把冷汗,不欲多生事端,赔着笑道:“小人肚里只有生意经,恐怕……”
没等他把话说完,温厌春已是打断道:“行了,我找你们老板。”
余三姑要她将信送到烟雨楼老板韩征的手里,对方定也是一名金兰使者,可这胖掌柜并不姓韩,还有些胆小,行动笨拙,气息重浊,应当只是出面经营的人。
果不其然,她这话甫一出口,胖掌柜跟几个伙计都为之色变,前者借着擦汗的动作悄悄望向韩征,见其不动声色,暗暗叫苦,犹豫着道:“东家生意繁忙,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回,敢问姑娘有何事呢?”
见状,温厌春似有所悟,没有当场拆穿,只道:“那就劳烦掌柜的帮忙带个话,就说……‘月前,余沉碧谢世’。”
后半句话是附在胖掌柜耳边说的,但韩征离得近,也听了个清清楚楚,面上虽古井无波,袖中双手已紧攥成拳,一口气哽在胸间,憋得肺腑生疼。
师无恙不曾听说过“余沉碧”这个名字,却从韩征骤乱的气息里觉出了蹊跷,他一向知情识趣,目下也不便追问,只是敛了笑容,木雕石刻般站在原地。
温厌春不再多看旁人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袋子里银钱碰撞的声音传入师无恙耳中,他眉梢微挑,忽地弯唇而笑。
韩征只觉这一笑端的是莫名其妙,心思转动,故作揶揄道:“这姑娘生得美。”
“是美或丑,我都看不见。”师无恙唇边的笑意半分未减,“她很有趣。”
他朝柜台的方向侧了下头,韩征转眼看去,那老秀才兀自搂着孙女跌坐在下,瑟瑟发抖,甚是可怜,却趁人不察,偷偷藏起了一块银子。
相距不出七步,在场还有许多双眼,竟无人看见温厌春是何时将银子塞去的。
果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