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厌春为他这一问愣怔片刻,旋即明了其意,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时人以“朱唇贝齿”为美,可穷者粗衣粝食,能做到洁面蔽体已是不易,遑论使用青盐、沤子等物,故人牙子发卖人口,不仅要挑体貌和门第,还得看牙口。
役人老张年过五旬,家境平平,牙口自是不好,但程婴正值青壮,出身名门,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即便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也不该是这满口烂牙的模样!
她疾步近前,使了个巧劲将那具焦尸的口掰开,里面只有少量灰烬,白玉探指入内,无须用劲,一颗臼齿便被他拔出,表面焦黄,却不难看出龋坏的部分。
“旁边的牙早已没了,还有好几颗磨损厉害,年纪定然不小。”白玉用手帕包起牙齿,“师无恙那一掌可没打在程婴的嘴上,更不能让他未老先衰。”
他说话颇具诙谐,温厌春却无意发笑,又将尸体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虽火烧后皮肉卷皱,肢体也有部分损毁,实在看不出原本的身量体型,但她是个刺客,见过太多死人,很快找出另一蹊跷之处。
“中腹凹陷,确是遭受外力重击而致内脏破裂,不过……”她抬手捏住焦尸的喉部,往旁推动,在颈后未被烧焦的地方发现了小块血荫,“此人是缢死的!”
是自缢或是遭人勒毙,目下已无从得知,但有了这个发现,加上牙口的蹊跷,这具尸体八成不是程婴,可人死不能复生,行尸也只在鬼话杂谈中,怎会如此?
外头日光普照,而在残毁的殓房内,阴风从门窗破洞吹入,使人不寒而栗。
半晌,白玉抹了把额角虚汗,忍不住道:“温姑娘,这事儿……”
话未说完,温厌春便横来一眼,眸光冷锐如飞刀,霎时让白玉噤了声,转念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见她扭头即走,连忙跟上。
两人出来后,作势分道,白玉径直离开大宅,温厌春则去了趟地牢,这里是由地窖改建而成,位于西跨院,离殓房不远,因着人犯逃离,入口已经敞开。
她跟巡逻的守卫打过招呼,拾级而下,走了十来步,里间一丈见方,石墙铁门,昏暗逼仄,左上壁有个碗大的通风口,还被细铁丝挡着。
据师无恙所言,昨夜殓房火势大作,浓烟通过气道逼入地牢,而后看守内乱,惊变陡生,没等他破门而出,外间四人已有三死,剩下的那个劈开了铁锁,举刀向他砍来,三击不成,听得脚步声迫入通道,竟是撞刀自尽,立毙。
尸体已被抬去别处,几个时辰却不足以让地牢通风散味,温厌春尚能闻到呛鼻的烟气,又在地面和墙壁上发现了大片喷溅开来的血迹,不难想见当时的情况。
事实胜于雄辩,任师无恙如何振振有词,温厌春始终不敢偏信,而在此时,她亲自查出了案情端倪,却不敢有半分得色,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去。
来回三转,只差将地砖也撬开一看,确认无有遗漏,温厌春转身离开。
快到晌午了,她还未进水米,回到静水学堂时,已饿得两脚打飘,好在这里的役人办事妥当,眼看后厨用不成了,便去街市那头买了现成的饭菜回来。
青菜豆腐红烧肉,还有热气腾腾的馒头和二米饭,温厌春未及进门,先闻到了饭香,探头一看,几个人正端着大碗在院里吃喝,或站或坐,瞧那灰头土脸的模样,都是参与了搜山的考生,见她进来也没话说,神色不甚轻松。
见状,温厌春也歇了跟他们搭话的心思,端上饭菜回到房中,发现换下来的破衣和纱布已被收走,眉间微松,开始大快朵颐。
碗碟快要见底,窗边传来轻叩声,温厌春停下咀嚼,也不说话,只反手一挥,射出去的筷子精准打落了插闩,一道人影立即翻入,悄无声息,活像只猫。
“你可算回来了。”白玉松了口气,忍不住抱怨起来,“心里藏着事,我就觉得七上八下,你还吃得下?”
温厌春咽尽饭粒,就着茶水漱了口,抽出帕子抹抹嘴,这才道:“你便是寝食难安,绊脚石也不会自个儿滚开,若不填饱肚子,哪来力气做事?”
白玉一噎,却也冷静下来,又听她问道:“你既早些回来,可曾听说什么?”
这话显是暗指外面那几个人,白玉道:“山里死人了,师无恙干的。”
“谁?”温厌春皱了下眉,她虽放出哨箭,但将行迹毁去,凭韩征带去的人手,就算能穿过泥沼,一时也找不到师无恙藏身的洞窟,何况那厮耳目已复,仗着轻功和地势之利,跟他们玩几日捉迷藏都不在话下,怎会徒增杀孽?
却听白玉道:“死的人你也认识,就是昨天上擂台的那个矮子,尸体倒在野林间,一旁落着断剑和铁丝网,有人认得那剑是被师无恙夺了去的。”
温厌春一惊,皱眉道:“仅凭这个,他们就断定是师无恙杀的人?”
白玉听她口气不对,双眼微眯,又道:“这矮子身手诡谲,八成是暗榜的人,竟被一拳震断心脉,与程婴的死法大同小异,若非师无恙,当时还有谁能做到?”
闻言,温厌春心头发冷,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但见白玉正看着自己,目不转睛,登时反应过来,暗自握住匕首,却又缓缓松开。
深吸一口气,白玉勉强压低了声音,问道:“温姑娘,你莫非知道这人到底是被谁杀了的?还有殓房里那具尸体,怎会不是程婴?你……不,我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