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厌春沿着林间夹道走过来,半截身子还在树荫下,一眼就看到了门前正僵持不下的几个人,曾有片面之缘的邓鹏急得嘴上燎泡,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
她挑了下眉,悄无声息地从旁接近,他们竟是来找程婴的。
青天白日下,邓鹏无端感到阵阵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
程婴究竟来做什么,邓鹏一概不知,但见镇上突然来了许多外人,每个都身手不俗,说话办事颇多古怪之处,彼此又心知肚明,似有一堵无形的墙拦在面前,只让他们这些无关的人走不过去,便是傻子也晓得厉害。
虽说富贵险中求,可泼天富贵也得有命受用,邓鹏自知斤两,但凭程婴吩咐,可昨儿个天还没亮,人便不见了踪影,房中连个便条也没留。
四人伏低做小好几日,受了不少窝囊气,还没捞着好处,莫说师弟们有怨,邓鹏也满心不甘,又从店家那儿得知旁的客人也走了大半,想是奔着一处去的,他没奈何,只能多加留意,直到后晌,发现几个眼熟的人打东头回来。
那边是静水学堂所在,不知他们去做了什么,脸色都不甚好看,问也没个回话,邓鹏不敢轻举妄动,再等半日,未见程婴归来,倒是衙门的仵作匆匆经过。
仵作是跟死人打交道的,邓鹏心下惴惴,决定等天亮后过去一探,不料这里出了大事,费了好一番周折,又遇着惊魂未定的仵作,方才得知程婴已死。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不明不白就死了?”邓鹏带着三个师弟堵在门前,兀自不敢置信,想要进去看个究竟,然余波未平,守卫寸步不让,嘴闭得跟蚌一样严实,见这四人要强闯,当即亮了兵刃。
眼看双方要动起手来,温厌春现出身形,抢了半步,抬手在邓鹏肩上一抓一推,对方未及反应,身形突兀向后斜去,旋即踉跄落地,被她从前边挪到了后头。
其余三人大惊失色,正要发作,待看清她的模样,又吓得倒退两步。
邓鹏也认出她来,脸皮狠狠一抽,恼道:“我们来找人,关你甚事?”
温厌春的腿还在隐隐作痛,缓步走到门前,道:“程婴死了,我亲眼所见。”
同一句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便似盖棺钉钉,让人不敢质疑。邓鹏浑身大震,紧接着怒目而视,厉声道:“他、他怎么会死?莫不是你这毒——”
不等他把话说完,嘴上突兀一疼,有银针刺在口角,没见血,却痛得很。
没人看清温厌春是何时出手的,只听她冷冷道:“我跟程婴有过节,可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你空口无凭,是要与我结仇吗?”
邓鹏为这一针刺得半张脸都麻了,却不肯罢休,色厉内荏地道:“姓温的,你以强欺弱,我们几个斗不过你,青霜会却不怕你!程师兄是归元宗的人,他……”
他的话又被打断,这回却是笑声,温厌春笑弯了腰,如有花枝乱颤,叹道:“你连程婴来这儿做什么都不知道,还提归元宗呢?”
邓鹏一怔,不等追问,便见她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道:“人不是我杀的,当时在场的有目共睹,此间主人会在事后给出交代,你们若要生事,后果自担。”
这话掷地有声,大门两侧的守卫齐齐踏前一步,刀映日光,刺得人不敢逼视。
正要逼上前来的三人登时面如土色,邓鹏的心也凉了半截,可他想到程婴的身份,硬着头皮叫嚷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温厌春本不想理会,闻言计上心头,冷笑道:“你信不过我,郑青兰郑姑娘可是你们青霜会的人,她也算人证,你该信得过吧!”
四人瞠目结舌,邓鹏不由得脱口道:“那婊子养的贱——”
话未尽,他猛地回过神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想到什么,没再胡搅蛮缠,立时带人走了,瞧那背影,分明是几分落荒而逃。
温厌春暗自将那半句腌臜话记下,双眉微皱,念头几转,转身时已不显端倪。
见她帮忙解了围,守卫里有人识得身份,笑脸迎道:“温姑娘有何贵干呢?”
闲杂人等不得踏入此宅,考生们却有任务在身,只要谨守规矩,避开书房、后院等不该去的地方,谁要进来查探一番,守卫都不会阻拦。
温厌春婉拒帮手,独自踏入被大火焚烧后的殓房,事发不久,诸人左支右绌,一时也顾不上收拾这里,只将烧焦的尸身从废墟下刨出来,等仵作醒转再行处置。
焦尸几乎没了人样,手足拳缩,上下交叠,想是那役人老张不仅纵火烧屋,还在身上泼了油,死死扒在尸体上,烧作一团面目全非的糊家雀。
然而,役人老张投火而亡,四肢蜷曲,口里满是烟灰,程婴则是毙于师无恙掌下,虽也皮肉抽缩,却不能吸入飞尘。
温厌春找到尸体的头颅位置,凭此法勉强辨认出死者身份,眉头深深皱起。
师无恙会落到这般田地,只为他罔顾禁令,在武试中掌毙了考生程婴,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他矢口否认,就算毁尸灭迹,也于事无补。
因此,老张若是一心帮助师无恙脱身,只消纵火生乱,趁韩征未返,自己也有逃离的机会,犯不着搭上性命而多此一举……除非,那具尸体还有些蹊跷。
念头甫现,师无恙的那些话似又在温厌春耳畔回响,教她反复思量,渐已入神,直至肩头被人轻拍了下,骤然惊醒,未及转头,倏地反手上袭,捉腕欲折。
这一惊非同小可,出手全凭本能,刚劲猛吐,来人少不得筋断骨折,温厌春猛一回神,收去四五分力,不料对方先翻一掌,直朝她手腕劈来。
温厌春拧眉,手上躲也不躲,任其劈中“神门穴”,藏锋多时的匕首陡出一线寒光,横削对方掌缘,那人“哎呀”一声,收势不及,屈指抵在刀刃上,用劲虽小,甚是巧妙,匕首竟不能寸进,又即弓步倒转,让过自下踢来的一脚。
却在这时,温厌春斜侧半尺,翻腕如花,反握匕首格住对方右手腕,踹空的左腿本自有伤,就地下了个一字马,又一手擒其左脚腕,顺势将人抡了出去。
那人猝不及防,为这一抡横飞丈外,险些摔出殓房,好在他反应不慢,凌空一折腰,侧翻滚地,卸了冲劲,拍拍灰站起身来,出声赞道:“好俊的擒拿手!”
温厌春定睛一看,却是白玉,顿时面色稍霁,收招道:“得罪了。”
“是我孟浪在先,没打招呼就惊扰了你。”白玉微一摇头,目光落在那两具焦尸上,竟无半分惊慌嫌恶之色,“温姑娘也来验尸?”
这一个“也”字落入温厌春耳中,她不由得眯了下眼,反问道:“你呢?”
白玉耸了耸肩,无奈道:“人都去了青牛山,僧多粥少,岂容我分一杯羹?再者说,这件事还有不少扑朔迷离之处,若不追究清楚,我实难安心。”
温厌春心下一动,故意问道:“有什么不妥?”
白玉未尝没有听出她在套话,但不甚在意,沉吟片刻才道:“人死不能复生。”
这话端的莫名其妙,温厌春皱起眉,便听他接着道:“可我刚去探视仵作,他虽苏醒,但为昨夜的事惊了魂,满口胡言乱语,说……‘有鬼,诈尸了’。”
此言一出,温厌春不由得怔住,喃喃重复道:“鬼?”
“我想他是被吓破了脸,可胆子小的人做不成仵作。”白玉叹了口气,“眼见为实,我便过来看一看,不想会遇着温姑娘。”
温厌春让开道来,心里还想着仵作的疯话,口中道:“你恐怕要失望而返,这两具尸体被火烧得不成样子,我虽勉强分辨出了谁是谁,也瞧不出别的门道。”
白玉对她的话并无怀疑,可来都来了,好歹要亲眼看过,对着尸体端详了好一阵,上手捏动几下,忽地转头看来,问道:“温姑娘看过了尸体嘴里的烟灰?”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她略感不解,颔首以应,却见白玉眉间的折痕渐深,迟疑着道:“那你可曾留意到,这两具尸体的牙口……都不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