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厌春本就打着这个主意,目下却有种遭人算计的感觉,抬眼望天,乌云滚滚,雨珠已有黄豆大小,在泥地上打出一片坑洼,恐怕今明两日皆无晴。
她伸手接过木篙,眼见白衣人转身上船,行动无有迟滞,浑不似一个瞎子,忆起宋老三那句没说完的话,犹豫了片刻才道:“你是本地人?”
白衣人已在船舱里择地坐好,听了这一问,摇头道:“不,我只是早来几日。”
温厌春顺着往下追问:“白鱼河近日人来人往,船夫竟还认得你?”
她的试探算不得高明,白衣人为之失笑,没有正面接话,而是道:“纵有千人当面,所留印象也有不同,譬如容貌、音色和装扮,还有……”
语声忽顿,温厌春微一挑眉,转头看去,那条神出鬼没的小青蛇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沿着白衣人的手爬到青竹杖上,歪着脑袋看她。
只听他轻声细语地道:“梅香清寒,尤胜冰雪,与姑娘很是相配。”
“……”温厌春好悬没一篙子捅进石头里。
她将满二十三岁了,生得齐整,出落有致,但有一座大山压在背上,相较于这些,还是武功进退更值得在意,同外人打交道,也不会扯些乱七八糟的,以至于这句话入耳,她竟汗毛倒竖,偏生此人目不能视,言辞恳切,发作也没道理。
胸中憋了一口气,温厌春歇了套话的心思,闷不吭声地驾起船来,水波荡漾。
隔岸十丈许,船行一刻余,到得近前,她抹了把面上的雨水,振臂向前一挥,木篙没入土地,船身猛震,正待起身的白衣人一时不防,脑袋撞上了舱壁,落得个灰头土脸,以袖掩面,呛咳数声。
“到了。”温厌春松开手,足下劲力骤沉,晃动的船身倏忽定住,她回身看去,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弯唇一笑。
对方不曾报上名姓,她也无意自找麻烦,既是萍水相逢,合该就此作别。
待白衣人不忙不乱地走出船舱,甲板上已空空如也,唯有一截梅枝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花瓣已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了。
梅香犹在鬓发间。温厌春疾步如飞,穿过河滩长桥,顶风冒雨,往镇上而去。
回春镇占地不小,在这一带算得上富有,可惜今日风雨交加,街巷湿冷泥泞,道上行人寥寥,偶见几道穿蓑打伞的人影匆匆走过,多是苦于生计的贩夫走卒。
温厌春向他们打听烟雨楼的位置,得知那是本镇最好的酒楼,就在前方不远处,心中念头百转,且将书信收好,盘算过手头余钱,欣然决定去吃顿好的。
烟雨楼共两层,一楼大堂供人歇脚打尖,谁都能进来坐坐,二楼则设有雅间,桌椅摆件一水儿的新,这里一壶茶水,比楼下一桌饭菜要价更高。
温厌春进门的时候,大堂已被人占了个满满当当,男多女少,年岁都在四旬以内,打扮得很是利落,不少人还随身佩有兵刃,尽管锋芒未展,也足够吓住寻常百姓,好在他们无意滋事,各自吃喝闲聊。
饶是如此,几个跑堂的也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唯恐冲撞了哪个惹不起的浑人,可有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温厌春刚找了张空桌坐下,门口就进来了一老一少,正招呼客人的胖掌柜看到他们,神色微变。
这是一对祖孙,老者中过秀才,奈何熬瞎了眼睛,儿子儿媳又没得早,与小孙女相依为命,常在镇上各个茶馆酒肆说书为生。
胖掌柜也是本地人,对这祖孙俩的境遇颇为同情,听老秀才说书说得好,孩子也守规矩,乐见二人到自家酒楼营生,只是今日有贵客将到,大堂里多是江湖人,他怕有所疏失,连忙上前将祖孙俩拦在门口,低声劝离。
老秀才视物不清,问孙女道:“双儿,店里客多吗?”
女孩不过七八岁大,她听不懂掌柜的话中隐意,也分不出这些客人与往常的有何不同,脆生生地道:“多,都坐满了!”
老秀才闻言一喜,当即打响了手里的两块梨花木板,引得堂中客人纷纷投来目光,待看清了是个说书的,大多数人兴致缺缺地转过头去,却有一桌四个年轻男子正觉无聊,唤这祖孙俩进来。
这事儿在各地的酒楼都不罕见,温厌春招手让小二近前来,要了一碗阳春面并一碟白切鸡,等她点完了菜,那边已谈好了说什么书。
年轻人不稀罕听老掉牙的故事,就让老秀才捡近年来的轶闻说,胖掌柜只得让小二搬来一张方桌并两只方凳,摆在柜台侧近,祖孙二人道了谢,相扶坐好。
老秀才穿着浆洗褪色的长衫,犹带几分读书人的矜持劲,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这才敲了敲木板,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开,唱道:“百里长河千盏灯,万鬼哭嚎无人声。借路谁家桑梓地,独见寒鸦绕枯藤。”
微顿,木板又响,老秀才道:“兴寿十五年以来,国朝无纲纪,苛政猛于虎,以至灾祸并起,动荡不安。又两年,玄水关破,北地沦陷,短短数月,生灵涂炭……兴亡皆是百姓苦,小人一家四口,本是北人,儿从军,妇死战,双双不得还,独老朽与幼孙流亡至此,方得片瓦栖身之处,天下同我家者,不低于万户也。”
他年纪大了,中气也不足,可说起这段近史来声情并茂,又浅提了自家经历,很能引起共鸣,不仅堂中诸人凝神细听,就连温厌春也侧目看去,余光扫见有道人影踏进门来,青竹碧莹,白衣胜雪,竟是不久前的那个人。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朝这边点了下头,却是不动声色,抬步向二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