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着色早,冬梅谢白迟。
温厌春于溪畔饮马,顺手掬一捧清水净手洁面,又折一枝白梅削成簪子,将凌乱的长发盘成个堕马髻,洗去一身风尘。
回春镇属楚州永康县,地处南山、东川两道交界处,北与景州接壤,距邻水镇有千余里之遥,非三五日可抵达,而事迟恐变,还得提防那飞轩疑心复起,抽冷子杀个回马枪,温厌春只好星夜兼程,水陆交转,抢在月内赶到了这里。
纵是铁打的人,连日奔波下来也熬不住,温厌春坐在溪畔歇息,就着水咽干粮,马儿兀自伏地难行,腿脚打着颤,她叹了口气,抬手解开缰绳。
附近有农夫弯腰割草,见她放马归山,不由讶然,操着浓重的乡音问道:“女娃子,你打哪里来呀?”
闻言,温厌春拍去衣上碎草残土,起身向他走来,递出一张麦饼,笑道:“阿伯,从这儿到回春镇,还有多远?”
时人难得饱食,农夫忙将手在身上使劲儿擦了擦,接过饼子咬下一口,含糊道:“你也去回春镇?奇了怪了,往常半拉月都不见外人,最近咋都要去那儿?”
温厌春心里一动,问道:“都是打外头来的人么?”
农夫把剩下半块饼揣进怀里,摊开手却不说话,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温厌春明了其意,却不再给干粮,而是从腰间解下荷包来。
这里头除了些许铜钱,还有银票和碎银几两,农夫眼睛一亮,径自伸手去夺,却见温厌春翻腕一转,教他抓了个空,立时恼羞成怒,正要动粗,便听“咄咄咄”几响,数枚铜钱贴着他的面庞飞射而过,钉在背后一棵大树上!
脚下猛一趔趄,惊魂未定的农夫定睛看去,只见那些铜钱在树干上纵向排开,入木过半,整整齐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拔腿欲逃,却被温厌春拦下。
“这几个钱,阿伯拿去给儿女们买块儿糖。”她收好荷包,面不改色,“近来有多少人去了回春镇?”
农夫再不敢小觑她,忙道:“我、我也不清楚,只是见过几个,又听白鱼河的宋老三说过一嘴,他近来拉了好几船人过去,大多都是外地的。”
见温厌春皱眉,他愈发慌乱,又道:“白鱼河离这儿不远,对岸便到回春镇,要是走别的道,还得绕五十里地……好姑娘,我昏了头,不长眼,你莫怪罪……”
说到最后,农夫连声求饶,温厌春摇了摇头,问明白鱼河的方向,转身离去。
她走得不疾不徐,身影却飘忽不定,好似山间一缕青烟,眨眼间飘飞渐远,农夫壮起胆子抬头看去,竟不见半个脚印,若非怀里揣有半张饼,树上还钉着铜钱,他只怕要以为见鬼了。
“女鬼”踮着脚尖儿掠草过地,不消多时便行至河流之畔。
诚如那农夫所言,眼前这条河宽逾十丈,上无栈桥,仅一艘小木船往返两头,打渔载客,船夫约莫五十许年岁,面黑手粗,头包汗巾,想来就是宋老三了,而他正被一帮人拦在岸边,急赤白脸地说个没完。
温厌春打眼看去,这十余人有男有女,三旬上下年纪,音容各异,不相为伍,身上带着兵刃,即便好声好气,也难掩凌厉,显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武林人士。
余三姑在临终之际托她前来送信,回春镇内定有十方塔的人藏身活动,可金兰使者一贯行事隐秘,这些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士又是为何而来?
念头打转,温厌春悄然走近,不吭声也不出头,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目下时辰尚早,但有阴云垂地,穹空四角亮如烛照,分明变天在即,不利行船,是以宋老三打对岸撑船而返,准备收网回家,却被等候在此的一帮人拦住,要求尽快过河,他是上了年纪的人,忧心风雨,不甚乐意,遂僵持起来。
江湖中人少有好脾气的,见宋老三一味推托,有个虬髯汉子急了眼,往地上啐口唾沫,大步上前,探手向他抓去,好似老鹰捉小鸡,意在恫吓,却听身后传来“哎呀”一声,胳膊忽被拽住,有人道:“你偷了我的东西!”
变故来得莫名其妙,十几道目光应声投去,那虬髯汉子也吃了一惊,未及回顾,且屈肘撞去,分明打中实处,却如陷进面团里,腰侧陡发寒意,似有冷铁迫来,忙不迭向旁避让,宋老三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一截白色衣袖拂在自己胸口。
这一击无甚花巧,正中心脉要害,有人面露不忍之色,不想衣袖拂过,宋老三还好端端的站在原地,满脸错愕,毫发无损,仿佛出手的人只是个花架子。
倘若以貌取人,他看起来也的确如此。
温厌春随众人一同看去,那是个身披白袍的年轻男子,身量清瘦,若有病容,双眼被一条纱布遮住,手持一根碧莹莹的青竹杖,瞧着颇为俊雅文弱。
这样一个人,合该捧卷坐在明堂上,而非混在一帮五大三粗的江湖人之中,可他如此突兀,温厌春竟未能早早发现,不禁提起心来,上下打量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