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中,羽觞流水,一觞一咏,拔得头筹者赢得彩头。往年的头彩大多是古籍笔砚等,去年的魁首便是刚被举荐入仕的理政寺丞——宋晚照。一首《春景》写出了春日欣欣,更写出了报国情怀,其中“春日正当青云去,不见九天不回还”一句被皇帝盛赞。
上一世林芸来迟了,错过了溪水流觞,只知道是老师苏郁离凭一首《春三月》得千金墨一匣。春日宴后还没等她想起寻来老师的诗读一读,便发生了渭河水患,兴县决堤,牵扯出工部贪墨的大案。苏郁离进工部那一年曾参与修建兴县堤坝,因此获罪入狱,林芸不信其参涉贪腐,多次同皇祖父央求彻查。后来,案子了结,苏郁离获罪被贬官至西南甘州任梨县县尉。
当时林芸曾几次三番去狱中探望,皆被苏郁离拒绝。托人送进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回音。在他贬官临行前林芸到他家中送别,却只见到苏郁离的祖母,老夫人交给她一封信,说是碧虚留下的。信中说此去奔波,而祖母年迈,虽祖孙相依数载,但实在不忍心其奔波。希望林芸在他离开后照拂祖母一二。林芸当日便安排苏老夫人住进了安朔王府,然后差人送信给还在路上的苏郁离。
当时的林芸不信两袖清风的老师会参与贪墨,更不知为何老师会认罪,还在信中同苏郁离讲日后会寻机会让祖父调他回京。此后,她便再没有老师的消息。转年正月里,王府差人来报,元宵当晚梨县公廨走水,加之苏郁离酒醉,等火扑灭被发现时已经呛死在浓烟中了。苏老夫人听闻登时昏死过去。郎中看过后说老太太年纪大了,骤闻噩耗,气血攻心,怕是不久于世。
安朔王不在京中,林芸便是王府的主事人,当下苏老夫人病危,要着手操办后事,林芸便回王府小住。林芸有心将苏郁离的尸首接回京中,可老夫人垂危时交代她不想再让苏郁离奔波了,就近安葬便好。林芸就差了当时还是碎影卫首领的严珩到梨县安葬老师,后来林芸掌管十三郡,在远山寺中替老师立了排位。
前世的苏郁离同她不到三载的师生之谊,却教会了她不少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巧匠能工之才未必逊于宰辅,其能未必居于将帅之下。”林芸始终记得苏郁离提及同匠人之间的趣事时鲜活的样子,她希望这一次,苏郁离能同她讲更多。
林芸吃完两小蝶梅花糕便觉桌上剩下的菜肴索然无味,榕溪在一旁伺候着吃了几口鸡丝便放下了筷子。这时外面的曲水流觞正热闹,不少尚未婚配的男男女女临溪而坐。林芸跟榕溪说了一声,便悄悄离席混到人群里。偏巧正赶上苏郁离吟毕《春三月》往人堆里走,林芸只听见末尾句“不见百花争艳色,柳色欣欣春意浓。”林芸嘴里念叨着诗句,被人拉着袖子往人群外走。
苏郁离带她走出人群,便松开手,在前面带路,两人离开了溪边,到了园中的一处小亭子。二人年岁相当,名为师生,相处却亦师亦友,虽没那么多拘束,但终归男女有别。而苏郁离更是克己守礼,除了授课时,便罕有两人私下见面的情形,如今这般避开众人更是头一次。林芸还在心中想着老师这时找她会是什么事,只见面前的苏郁离从袖子里掏出黄油纸包递了过来,“你上次到家中,祖母留你吃饭。她听你说了许多,记挂你爱吃她做的红糖糍粑,今日让我带来给你。”林芸怔怔的看着苏郁离递过来的纸包,想到苏老夫人去世后便再也人记得她喜欢煎得微微泛黄的糍粑。
苏郁离看着发怔的郡主觉得不对,依着她的性子,大概会一把抓过去,迫不及待打开的。他刚要将手收回来,林芸却接了过去,视若珍宝一般藏到了袖子里,“这个我要晚上偷偷吃。”苏郁离不禁笑了笑,“郡主还是早些吃吧,糍粑本就是刚出锅的才好吃,这都放了小半日,您再放半日怕是吃不得了。”
林芸将手又伸到袖子里,把糍粑掏了出来,将黄油纸摊开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微微泛黄的糍粑上裹着褐色的红糖汁,亮晶晶的,让人食指大动。林芸用手捻了一块往嘴里送,糍粑的外壳已经有些软了,里面的芯也微微有些发硬,但红糖的香甜依旧。她又吃了两块,实在是吃不下了,将剩下的并纸团成一团塞到了苏郁离手里。“席间吃了两碟子梅花糕,如今是真的吃不下了。扔了可惜了祖母的心意,老师您就吃了吧。”苏郁离捏了捏手里被林芸揉的一团糟的糍粑,“要是知道郡主已经吃了两碟子梅花糕,臣是绝对不会将这个给您的。”林芸用手绢擦了擦嘴角,眉眼弯弯的,“就知道老师这样想,我才说要带回去偷偷吃的。”
两人正说着话,皇帝身边的陈公公来到了亭外,“见过郡主。”说话间向林芸行了个礼,“苏郎中可让老奴好找,曲水流觞结束了,陛下点了您的诗为头名,请您谢恩领赏呢。”“今年皇爷爷定了什么头彩啊?”林芸在一旁凑了上来,“老师您刚夸过学生近日功课颇有进益,那皇爷爷的赏我能不能沾沾光呢。”“刚刚陛下还念叨您又躲到那偷懒呢,没想到是被先生叫出来考校功课。”陈公公走在前面带路。
林芸让开一步,示意老师走在前面。没想到苏郁离凑近了半步,小声道,“郡主说谎前倒是把脸颊上的黄豆粉擦干净。”林芸用手背蹭了下脸,跟了上去。陈公公先近前通报,林芸和苏郁离候在廊下,听到通传后两人一同进入殿中行礼。
“雯华,今天没逃成被先生抓去问书了?”昶乾帝一副调侃小孙女看戏的样子,“苏郎中得今日头彩,你可要跟着他多学些。”“皇爷爷,老师今日可刚夸过孙女,还说要将您的赏分我些。”林芸看了看皇帝身边的陈公公,“陈公公可得给我做见证。”昶乾帝看了眼身边的陈瑞福,“你可是听见他们二人有这约定。”“老奴确实听见郡主。”陈瑞福笑吟吟的回话。
“朕的赏还没到苏郎中那,倒是先被你打劫了。”昶乾帝说到这顿了一下,“要是寻常赏赐,你跟老师讨了去也就罢了,今日这赏赐你怕惦记不到了。”林芸心里疑惑,“皇爷爷左不过跟每年一样赏些文房四宝或古籍珍本,老师总不会小气到不愿意分我点。”“你这小丫头,若想要那些着人到内侍府去取。何苦惦记你老师的赏赐。况且今日这赏与往年不同,你未必就想要。”话音刚落,陈公公在一旁上前一步,“今日曲水流觞头彩是陛下赐婚,苏郎中如今到了议婚的年纪,日后遇见心仪的姑娘,可以凭圣旨求陛下赐婚。”
苏郁离接过圣旨,叩拜谢恩。一旁的林芸没想到议婚一事会如此引出,想着刚遇见陈公公时便该请辞回栖霞殿。“雯华,皇爷爷的赏你还同老师讨不讨了?”林芸见昶乾帝并没有提及给她议婚的意思,便急忙开口,“那个,还是算了吧。皇爷爷给老师赐婚,我在这中间算怎么个事。”“想来雯华年纪也不小了,要不陛下。”林芸实在没想到,皇后会在这时帮腔,又想到早上嬷嬷提及祖母再三嘱咐她今日一定要到,心下了然。
“苏郎中虽然如今指导芸儿功课,但一直未受过拜师礼。两人年纪相当,陛下今日未尝不可喜上添喜。”林芸听着皇后的话一时不知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皇后在乱点鸳鸯谱。自己同苏郁离确实曾有过灵犀一动的瞬间,却在尚未萌芽时就因变故扼杀,眼下的曦和郡主只想自己的老师能远离纷争,和苏老夫人长命相依。
“祖母,芸儿如今还没在您身边赖够呢,芸儿还不想议婚。”林芸偷偷拽了下苏郁离的衣摆,“再说,皇爷爷赐婚是给老师心仪的女子,老师看见孙女每每头疼不已,这要是迎我入府怕是会寝食难安。”
“苏郎中可也觉得雯华说得对?”昶乾帝看了眼苏郁离。“为人师需常规范学生言行,郡主性格活泼机敏,总有新奇的想法,臣自然是头疼些。但若迎郡主入府,臣属实没想过,所以臣也不知当如何。”苏郁离的话即维护了皇家体面,又留有余地,不卑不亢。
“这丫头在北面野惯了,如今议婚确实也尚早。”皇帝挥了挥手,“你们两个都下去吧。”林芸跟着苏郁离退下,脑子里如一团乱麻,赏赐从千金墨变成了赐婚的圣旨,老师差一点变成自己的丈夫。林睿说的那一通让人觉得她此前种种都是祖父的安排,如今看来又不尽是,议婚一事便像是祖母准备的。她重活一世,还似走在迷雾中,看不清许多的人和事。
苏郁离走在前面停了下来,林芸还在走神,一脚踩在了老师得脚跟上,自己还差点跌了一跤。“没分到赏就如此不甘心?”苏郁离说着便把圣旨塞到了她手里,“这圣旨放到郡主那,就当这赏分了郡主一半了。”皇祖母刚提过两人的婚事,如今这赐婚圣旨在林芸眼里便是那烧手的炭块,赶紧推还给苏郁离,“老师,如今学生不想要您的赏了,您快快收好。”“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信口胡诌了。”苏郁离将圣旨收到袖中,“郡主回去将上次课的文章抄一遍,明日课上臣会查的。”林芸这才反应过来,苏郁离那里是要将圣旨给她,无非是借此吓一吓她。
望着苏郁离远去的身影,林芸觉得眼前的迷雾似散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