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芸悄悄在小臂上拧了一把,痛觉刺激下她耳清目明了不少,退去了久睡乍醒的迷蒙感。她如今当真不在混沌的梦中,更不是传说中阴森可怖的地府,她走到殿外抬眼看着早春清晨的光,久违为日光并不刺眼,阳光晃到眼睛里,暖洋洋的,这人间春日处处透着生机。
春禧端着丝锦局送来的浅紫色绣花宫装进院时便见着林芸穿着单薄的内衫在门口发愣,忙抖开长衫披到她身上,“如今进三月,正是到了倒春寒的时候,这旧病刚养好,别再添新病。”说着便扶着林芸进殿,林芸摸着外衫前襟上的绣花,跟春禧撒娇,“嬷嬷莫怕,北地四季可比京里冷多了,我如今也没有那么畏寒了。”春禧又扫了眼屋里躲懒的榕溪,“你也是,如今便是如此伺候郡主的,仔细今日罚你抄经。”榕溪一向怕写字,忙躲到林芸身后,“如今郡主回宫内长住了,这等喜事嬷嬷就饶了我这次吧,说着还拽了拽林芸的衣袖。”
林芸笑着点了下她的头,“你这鬼丫头。既然是喜事,那便多加一篇当是给我的礼吧。”榕溪瞪圆了眼睛,傻愣愣的,“郡主,您怎的在安朔王府住了两年变的如此不同,您现在一点也不疼榕溪了。”“逗你的。”林芸忍不住捏了把小丫头圆乎乎的脸蛋,“要是你还躲懒不帮忙准备春日宴的事,我便真要嬷嬷罚你抄经了。”榕溪听言立马笑盈盈的上前伺候,心里打算着今日嬷嬷一定跟着郡主赴宴,自己便可以偷闲看郡主新带回来的话本。
林芸观察如今情形,她便是莫名回到了十六岁那年。而今日这春日宴,正是她初见林睿与冯原平的日子,想来当年与冯原平的赐婚,或许在此时便被算计在内了。林芸当真佩服帝王之谋,将前世的自己如傀儡般提在手中,自己还觉得自由畅意。而如今她也要谋上一谋,想知棋子是否也能左右执棋之人。
一切准备妥当,林芸便要早早赴宴,春禧觉得郡主及笄后知事许多,以往宫宴总要躲懒要么迟到要么干脆回绝不去,从未似今日这般痛快。便张嘴唤来殿内伺候的几个小宫娥,嘱咐诸事。林芸见状忙开口,“嬷嬷,今日宴会便让榕溪跟我去吧,省着她偷闲。”春禧想着果然依郡主的性子不会乖乖赴宴,如今要带着小鬼去不知道又打算偷溜到哪里躲起来。嘴上却还要再劝两句,至少在皇后那里交代得过去,又把榕溪叫来,嘱咐她一定照顾好郡主,保证安全。
林芸一向不喜欢宫宴,厌倦繁文缛节,而每年的春日宴除却皇亲国戚、百官大臣,还有其家中年龄相宜的少男少女,因此格外热闹。往年春日宴均在京郊的别院举行,今年皇后身子不适,不宜奔波,便就近定在了宫中的葱蓉园内,临溪设宴,也别有新意。林芸前世为了晚到一会在途中借口东西落在殿中支走了陪同的春禧,一个人溜到了不远处的摘星台,想看看钦天监是否又在上面填了新宝贝。
谁料想当年新宝贝没看到,反而在途中遇上了跌落楼梯的林睿。她在皇叔身边学了些防身的招数,身手敏捷,便飞身跃上前拽起了第一次见面的弟弟,但奈何力气不足,趔趄中撞破对方的膝盖,自己的手腕也扭伤了。受了惊吓的林睿眨了眨眼却未哭闹,甚至支撑着流着血的腿,小大人一般的向林芸施礼道谢。林芸当时想这小孩当真有趣,自己如他这般年纪时莫说受伤流血,便是吃药苦了几分也要同身边的人撒娇。后来宴席上,皇帝介绍,林芸才知,那孩子便是当年她病时,赵侧妃肚子里的胎儿,她归京两年尚未见面的幼弟。
赵侧妃一向古板严厉,对自己的孩子更甚,所以林睿小小年纪却几乎不见孩童的天真。林芸自小养在宫里,后面因病远赴北地,与太子府中人事不甚相熟。救下林睿后,反而同太子府亲近了几分。赵侧妃打听到郡主喜甜,便总身边人寻些糕点糖果叫入宫读书的林睿送到栖霞殿。林芸总闲不住,爱摆弄些新奇的小东西,有几次林睿碰见,被留在殿中一起,一来二去,姐弟两个话便多了起来。
林芸不清楚林睿是何时卷进这场局中,还是同她一般生来便是局中人。此番她不得不提防最开始的相救便是做局,以自身性命换机会,从前的林芸不相信有人会如此,如今的林芸却要提防人人皆如此。为防万一她在途中使唤榕溪到摘星台取近日的观星记录,说想看看这几日观星使是否有新发现。榕溪虽没有救人的能力,但她看到有人坠楼绝不会袖手旁观。
林芸算计好时间来到葱蓉园,想来如今她与冯原平之间不会再有园门偶遇,公子赠药之谈了。
林芸进园后未见冯原平,心里松了口气。却不料身后赶来送茶水的宫娥跌了一跤,水壶在她脚边碎开,热水四溅。林芸急着躲开,未曾想拌上了路边微微凸起的石台,身子一歪便要向前摔去。“姑娘小心。”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拽了她的袖口将她失去的平衡找了回来。
林芸听到冯原平声音咬着牙回身,心想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未曾料想拽着她袖子的是工部郎中,她回京后的授课恩师——苏郁离。十六岁的郡主隔几日就能见到苏郎中考校课业,最喜欢听他课后讲匠人的趣事,而二十四岁的公主已经许久没见过老师,甚至忘了当年的他年少及第,还未及冠就入王府授她课业,就连吓唬她课业不合格要打手板时的老学究样也不过是装出来的。“最近工部忙于加强城防,臣几日未曾见过郡主了,不知郡主是否还记得上次留下的课业?”林芸从怔愣中缓过神来,看着眼前已经松开她袖子的苏郁离,和旁边不尴不尬的冯原平。
冯原平此时还是潇洒自在的国公爷家小公子,朝她和老师躬了躬身就先行入席。林芸跟着老师,心里却千头万绪。那年春日宴上,林芸与车架坏在路上误了时间的冯原平在园门撞上,他接连道歉,看到林芸红肿的手腕又从怀里掏出伤药。林芸见他神色匆忙便料到是来参加宫宴的公子,催他尽快入席。后来宴会上昶乾帝调侃二人双双迟到,两人才真正认识,日后冯原平总找借口到王府寻她,提及那日一见倾心,后面皇帝顺理成章为两人赐婚。林芸今日便想利用时间差,让冯原平口中的倾心初遇不再,错过与她认识的契机。
可当下的情况是她提前到了宫宴,冯原平又恰巧跟着她入园。林芸看不透这一局设计冯原平究竟有没有参与,是当年有人故意破坏他的马车让冯原平迟到,还是马车之事子虚乌有一切都是冯原平为了接近她自说自话,还是冯原平在别人的指引下才能每次都能恰巧与她相遇。当下的冯原平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苏郁离的席位与工部在一起,先一步入席。林芸本该与太子府一起,但每次宫宴她都挨着皇后坐。这是她及笄后第一次参加宫宴,不好再像小时候同皇后挤在一起,便坐在紧挨着皇后的席位,同太子相对。林芸看着对面还空着的席位,有些想不起此时的太子该是什么样子。她能想起的只是她入殿时挣扎着起来叫她过去,却一头撞到她剑上沾满鲜血的模糊面孔。他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完成织了一生的网,将她困在必死之局中。
“太子殿下到。”通传的声音传来,行礼参拜的声音四下响起。“今日宴席,诸君共乐。”太子和赵侧妃先后进殿。林芸近些年不拘于礼,今日却起身认真跪拜,“恭迎殿下。”林绪将其扶起,上下打量,“比上次见清减了,可是又病了。”说话间自己却咳了两声。“不过是最近忙着搬回宫中,少吃了些,让殿下担心了。”林芸同太子一向客气,“殿下可还安?”“老样子,你得空了也回府上看看。”林芸点头称是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太子也带着赵妃入席。
太子每次见面的几句客套林芸都能细数,而回想起那二十余年间她竟一日未在太子府中住过。此刻想来他们父女二人也确无几分感情,她从前竟从未觉得不对劲。
又过片刻皇帝和皇后一同入席,春日宴开。林芸这一日见了许多故人,以为已心似死水再难起波澜。但在皇后嘱咐宫娥偷偷将桌上的梅花糕分给她时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她低头夹了一大块塞进嘴里,低头用手帕抹嘴实则拭泪。“郡主莫不是贪吃噎到了,呛出泪来。”林芸嚼了两口,就这榕溪端着的甜汤咽了下去,“记录拿到了,怎么去了这么久?”榕溪又替她填了汤,“郡主不知,我今天可做了件好事,您听了一定要夸我。”小姑娘蹲在她身边仰着脸一副得意的样子。
“您猜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谁了?”林芸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还能有谁,除了宫娥太监,如今宫中的娘娘们可都在这。难不成你遇见鬼了?”榕溪神秘兮兮的摇摇头,“就知道您猜不到,我在不远的阁楼上遇见了太子府上的小世子。”林芸拿着勺子搅和着碗里的甜汤,听到榕溪的话弄到桌上不少,“您小心些,仔细烫到。”“然后呢?”林芸将勺子放下。“小世子跌伤了腿,周围没人应,我听见了去找来了太子府上的人将他带回去了。”林睿只是跌伤了腿,林芸觉得事情变得更加难以琢磨。
难不成人的命数真的是一定的,有些事便是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