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芸回到栖霞殿时,皇后身边的方兰嬷嬷已经候在殿内。“皇后娘娘见席间郡主所食不过梅花糕,此物黏糯,多食不易消化。娘娘担心郡主晚些不舒服,便叫景明宫的小厨房做了蜜红果,您一会进些。”林芸示意榕溪接过来,“嬷嬷替我谢过皇祖母心意,明日我到王府上课,打算给祖母带云记的珍珠馄饨,陪她吃宵夜,您同祖母讲一声。”方兰应了声便离开了栖霞殿。
“郡主怕不是倦了,左右当下无事,要不您小憩片刻。”春禧说着往殿中的香炉内填了香,林芸在桌边坐下,咬了口裹着蜜的红果,“今日燃的还是棠梨香?”少时的小郡主喜欢甜糯的,连熏香也是清甜的梨子味。“是郡主惯用的,内侍府听说您要回来住,早早就备下了。”春禧说着将装香的罐子递了上去。林芸爱香,却不喜四散的烟,因此她殿中的香均是做成蜜丸,再用铜炉烘出香气,少了燃烧时缭绕的烟。
林芸掀开白瓷罐盖,里面满当当的香丸,隐隐透出梨子甜腻的味道。她却似闻到了烂透了的血肉味,胃里如翻江倒海,将刚吃下的红果呕了出来。“雁蓉,打盆水来。”春禧忙递了茶盏给林芸,“榕溪这丫头也不看着点郡主,由着您性子吃。”林芸漱了口,用帕子抹了把嘴角,“嬷嬷莫怪她,我叫她去了摘星台,她回来便叫我吃了鸡丝呢。”说着将香罐子盖上了,“这香换了吧,我带回来的妆奁里有只鎏金的银盒子,那里面有蜜丸。以后用那个,这罐收到箱子里吧。”
朔州缺少制棠梨香的雪梨,林芸带去的香用完后宫里差人送过几回。后来她写了信给皇上,称自己一切都好,已然适应朔州的生活了,宫中不必记挂。那之后京中只每年给安朔王御赏时捎带着送些东西给林芸。
没了棠梨香,林芸盯上了朔州园院子里的忍冬和腊梅,朔州城春夏时忍冬清甜,有时能开至初秋,入冬后腊梅便开了,花香幽幽扑鼻。林芸还跟着王府中的王妈妈学着做了花香脂膏,便渐渐不再用香丸。直到返京前同人一起制了腊梅香丸的方子,取名文梅香。但那时已近早春,腊梅零星无几,留下的香丸也不过小半盒。
前世的林芸回京后,舍不得用文梅香就换了寻常香丸,回栖霞殿住后便换回了棠梨香。那鎏金的银盒子放在她的妆奁里跟着她走过边疆战地、幽州诸郡却再也没用过一颗。幽幽的花香混着沉香的味道在殿中散开,林芸琢磨着怎么同那人打听方子中最后一味香料是什么。上京中虽不缺腊梅,但她手上是残方,屡试屡败,缺了最后一道香料,香里总少了些什么。
林芸倚在榻上,寻思着怎么让严珩去找人问出来。让翠微部的人去吓唬他?不行,那人体弱,虽然临别时已经大好了,可这两年严珩传来的消息还是说他病着。这要是吓病了,无患大哥又该心焦了,不成不成。那就让清瑶部的人去他身边打听?可那家伙像个锯了嘴的葫芦,莫说同他套话,恐怕离得近些水寒衣手底下的人都得被无患大哥捉去,也不成。严珩那家伙倒是聪明话少还能打,让他去保不准出奇制胜,可最近她要想法子避免水患的事,得留他在身边。
林芸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到了晚膳时才被春禧叫了起来。“郡主这两天劳碌,在榻上蜷着就睡了,我叫了人抱您到床上。下午太子府的人来谢榕溪,我见您睡得熟,就叫他们将东西放下了。”林芸用帕子蒙了脸,懒在床上,“送来的东西都叫榕溪领了去吧,他们要再来就随便打发了吧。”
春禧将床前的幔子系好,“晚膳叫小厨房备了寻常的清粥,御膳房那边还送了蛋羹和脆腌青瓜。皇后娘娘又差人来看过了,嘱咐奴婢们不能再由着郡主性子了。”林芸掀开了帕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嬷嬷这是生我的气了,都说了栖霞殿内不许你们称奴的。”
春禧本来和方兰一样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后来抱了林芸进宫就被皇后使唤到了栖霞殿,皇后身边的人都最是讲规矩的,可林芸回宫后便同他们讲,不喜欢听他们称奴称婢,便改了身边人同她讲话的规矩。春禧知道,郡主是个不拘小节的,打小便同她们闹作一团,可在其他主子面前她得醒着神,得看好下面几个小的。她叹了口气,“郡主再纵下去,那几个小的怕是要不听使唤了。”
林芸拽了拽嬷嬷腰间垂下的香囊,“好嬷嬷,别气了。以后随你们自在好了。”从前的林芸不喜把她们当下人便不喜他们自称奴婢,而如今的林芸明白,在这宫中,栖霞殿已经太过特殊了,她已得到了太多放纵,她身边的人当不好太过不同。而眼前,怕是皇后听到什么私下叫人来训过话了。
春禧叫了榕溪进来伺候她净面,便出去传膳。“郡主您不知道,下午皇后叫太医来看过您后,方兰姑姑又留在偏殿同嬷嬷讲了好一会。她走后,嬷嬷便把我们全叫了去,告诫奴婢们要注意言行。”“怕是今天你在殿中同我讲话被身边的人听了去,以后在外面注意些,私下里同我讲话仍旧随性些就好。”榕溪瘪了瘪嘴,“宫里的主子要都像郡主这般好伺候该多好。”林芸摸了把她的脸,“要是这宫里都像你主子这般没规矩,怕是要乱了天下。”
林芸就着青瓜喝了小半碗粥,便撩了筷子,看着桌上的碗碟,有些后悔将剩下的糍粑塞给了老师。她抿了口碗里养胃的汤药,皱着眉想叫榕溪拿几颗甜果子进来。却听见叩窗的声音,两长一短是严珩求见的暗语。她将窗户撑开,严珩正立在窗外。林芸往里退了几步,严珩翻身到屋内。
“郡主今天怎么没回暗语,属下还以为被发现了。”“那你还傻呆呆立在窗边,不怕被人撞见。”林芸走到桌边坐下,看见桌上已经快凉的药,皱着一张小脸。“你身上带糖了吗?或者有没有什么甜的。”严珩被问的一愣,“什么?”林芸想着他身上不见得会有,深吸了口气,将碗里的药喝了个干净,苦的连嘴都张不开。这时,身旁的严珩递过来装在竹匣子里的白霜柚子糖,林芸抓起一颗便往嘴里塞。
“这是你从朔州带过来的?不对,你入京后就没再回去。”林芸盯着熟悉的匣子。“这是上次山云间到王府送信臣托他带回来的。”林芸舔了舔唇上沾的白霜,“你品味还怪好的,听竹轩的柚子糖可是连京中的蜜棠阁都比不上的。”严珩把手中的竹匣子放到了桌上,“郡主既喜欢,便留在栖霞殿吧。”
“你怎的突然来了,可是王府中出了什么事?”林芸刚回宫住,就将严珩留在了安朔王府。“府中无事,是府中听到赐婚的消息,来问郡主的意思。”林芸刚入口的茶还没咽下去,呛得她咳了几声,“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严珩立在一旁,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露出的颈子却红了一圈。“赐婚是给老师,不是给我。你们都听到些什么风言风语。”林芸将茶盏放到了桌上。“还有,你这颈上一片红,面上却不显,这易容术还要改进。”
林芸突然想起自从见到严珩起,严珩要么遮面,要么就会易容,每次两人见面全靠前次定下的暗语和玉牌来确认身份。前世的严珩,直到最后她也没见过他的真容,碎影卫的十三卫换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只剩下他这个首领未换。后来进了护城司,他重新拥有了身份,却也只是换了张不再变的假面。自他成为严珩后便一直是只听命于她的严珩,抹去了从前的一切,也没了后来的自己。林芸忽然觉得这颇为残忍,在严珩还没成为严珩时的一切,这世间了无痕迹。
林芸起身往香炉里加了块碎炭,还站在桌边的严珩突然往怀里探去,摸出了只鎏金的银匣子递了上去,“这是王府的侍卫托山云间捎给郡主的,属下险些忘了。”林芸摸了摸匣子上的锁扣,“是无患大哥吧,你同他认识?”“不认识。”严珩又退回刚刚立着的地方。“不认识的话你怎么会随便把东西递来了?不怕他害我?”林芸捧着匣子弯了弯嘴角,“看来闷罐儿还记得我,还知道托人带东西。”
林芸收了匣子,转身对严珩说:“今夜你不来,我明日到王府也要找你的。”“郡主有何安排?”林芸倒了盏茶给严珩,示意他坐下,“水寒衣能安排人往钦天监递消息吗?”严珩端着茶盏,皱着眉抿了口,“应当可以,属下明天给郡主消息。”“这上好的蒲山红茶就这么被你嫌弃?”听到林芸的话,严珩端着盏一口将剩下的茶灌了个精光,“属下不擅品茶,糟蹋了郡主的佳饮。”
“我有位故人,初见时便如你一般,将小叔送我的云苍雪洱当中药喝。”林芸用指尖点了点茶杯上画的花芯,“但如今他却比我还会品茶。”严珩不自然的蜷了下手指,“属下是个粗人,自然比不得郡主的朋友。”现下两人离得近了,林芸隐约能闻到严珩身上淡淡的焚香味,心内想着,会熏香的粗人,真是别致。严珩起身拱了拱手,“天色渐晚,郡主早些歇下,属下退下了。”林芸点了点头,“我们许久未见了,你说他也该议亲订婚了吧?”严珩翻窗的身影歪了一下,险些被关上的窗碰到头。
林芸又从竹匣子里捏了块糖送到嘴里,糖霜在嘴里化开,柚子微涩的清苦在口中散开,像极了过往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