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那玉珠的来历,林芸总想找机会看一眼苏郁离的珠子,可转眼到了修堤工事要开工,她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工部定了修堤筑坝的章程,皇上已经批了。林芸虽不愿苏郁离再到兴县,可她如今实在不能左右工部诸事。苏郁离此前参与兴县修堤,了解那里的基本情况,派他过去当时合情合理。苏郁离本人更对此事颇为上心,早早的找了当年的资料,提前做准备,林芸连着几日都见他在看当年的工事图。
林芸借口到丝锦局看夏衣绣样的功夫,偷偷查了金纹玉扣的送修记录。那玉扣非寻常款式,丝锦局库里只备两枚,用后记录再补。林芸翻看着手里抄来的记录实在看不出端倪,更是想不通这些人会与苏郁离有什么关系。眼下圣旨已下,苏郁离不日将往兴县去。林芸接了密旨后也没行动,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跟苏郁离同行,兴县在东面的青州,从那里转道往苍州去虽要多费些时日,却能跟在苏郁离身边多了解些情况。况且,林芸此行不宜声张,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转眼间,便到了苏郁离启程的日子,林芸提前跟皇帝商量过,苏郁离因此知道此行他要与一位贵人同行。可当在城郊看见掀开车帘从车内走下来的林芸,他也着实惊诧得很。林芸此行只带了榕溪一个小丫头,扮作寻常官眷。因此她穿了一身素净的缎面春衫,头上也只簪了时新的绢花,娇俏的歪在她鬓边。林芸扶了下鬓边的花,冲着苏郁离喊了声“长兄”。苏郁离不只是惊诧她怎么在这,还是她那句“长兄”,竟呆愣愣的没做反应。
榕溪第一次见苏郁离,她见郡主口中那个通晓匠人工事的老师本人却似呆瓜,不由得掩面偷笑。苏郁离听到她的笑声才注意到林芸身后的小丫头,榕溪自幼便养在宫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见苏郁离注意到她,便行了个简单的礼。面上既没有偷笑被发现的尴尬,更没有被人打量的娇羞,坦坦荡荡的一副任君瞻仰的摸样,倒是同林芸有几分相似。
苏郁离一人一马走在前面,山云间在城郊替了侯府的车夫驾车跟在后面,一马一车往东边赶路。前面几日,一行人都歇在官道上设的驿站内,榕溪过了新鲜劲,便开始感受到赶路的疲累。这日她便靠着林芸撒娇,“小姐,这宫外也不似您讲的那般有趣嘛。”林芸正看地图上的路线,他们赶了几日路应该快到中州昊城,那里比起上京有很多有特色的小玩意。林芸前世同冯原平路过,她拉着冯原平在城中住了几日才离开。那一年他们正赶上城中的百酿宴,冯原平千杯不醉,得了当年海饮的名号,而那坛他赢回来的麦露后来做了她们大婚的合衾酒。
林芸以为自己早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可如今她喝着酒馆中端上来的麦香茶却咂摸出一丝麦露的酒香。她和冯原平最后虽殊途,但终究是同行走过半壁河山。“小姐,这茶真的有麦子的香气。”榕溪眼睛亮晶晶的凑到林芸跟前小声嘀咕。榕溪将手里的茶碗放到她面前,“你喜欢的话,这些都是你的。”榕溪知道林芸故意逗她,也不在乎。偷偷看其他人桌上的吃食,打量着那一盘更好吃。
苏郁离拴了马从外面进来,山云间没跟着进来,靠在车上啃干粮。苏郁离叫了一桌的饭菜,倒衬的他格外可怜。林芸让店主包了半只熏鸡,叫榕溪送了出去,没想到榕溪丧着脸将东西带了回来。“小姐,他是石头吗?我都说了是您叫我送给他的,他还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理也不理人。”林芸一想到山云间那副石头样,也忍不住有些头疼,“他就那样的性格,这几日你也看出来了,他也不大理阿兄的。”
林芸哄了榕溪几句便拿了裹着叶子的熏鸡往马车走,她径直将熏鸡摔倒了靠着车坐着的人怀里。“差不多就行了,小丫头都被你气到了。怎么演山云间还演上瘾了?”车上的山云间扯了扯嘴角却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我这不是怕你不好解释怎么中途换人了,才顶着他这张脸过来。”严珩的声音从山云间这张脸传出来让林芸觉得分外不适,她皱了皱眉,“你今晚就把这张脸换了,我会跟他们说侯府找了新人过来。”
严珩把鸡腿扯下来正叼在嘴里,便没作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林芸转身要往酒馆内走却又突然转身凑到他跟前,“闷罐儿,你别再带假面了,至少这段时间你不是严珩,就做周无虞吧。”严珩仍旧咬着鸡腿,林芸也不等他回应,便回身回了酒馆坐下。严珩远远看着她跟苏郁离商量着什么,苏郁离先皱了下眉,林芸和苏郁离又说了些什么,离得太远他甚至有些看不清她的口型。榕溪那丫头却一副雀跃的样子,好像在附和林芸的提议,苏郁离最后还是妥协了,去柜台上结了账便跟着两个女孩子出了酒馆。
榕溪上了马车,苏郁离跟着坐在了“山云间”的旁边,倒是林芸在前面翻身上马,慢悠悠的带着队伍往城西走。严珩觉得马背上的林芸不太一样,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气,仿佛她曾在马背上驰骋许久。苏郁离在他身边坐着也并不搭话,反而是马车中的榕溪一直叽叽喳喳的问林芸骑马的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林芸许是被她说动了,中间回马接她共乘,林芸把榕溪圈在怀里,第一次坐在马背上的小姑娘却一点也不害怕,挺直背探头四下张望着。
榕溪回头一双星子般的眸子盯着她,“小姐以后我也要学骑马,以后您到哪我便跟到那里。”这一瞬间,少女稚气的面庞上透出坚毅的目光与林芸记忆中的相重合,那一年与她并辔而行的少女,真的几乎跟了她一生。林芸摸了摸榕溪的头,“那你可要跟紧些,别被我落下了。”
他们一行人走了片刻,跟着林芸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扇有些旧了的黑漆木门,门上斑驳的牌匾上写着“麦一碗”三个字。苏郁离瞧见匾上的字有些惊喜,“这名字倒是着实有趣,这巷子里竟藏了家小店。”林芸推开木门将马随意的系到马厩里,“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小店可有这城中最出名的酒。”直到他们一行人走到店家堂中才发现,这竟是一家能住店的酒肆。
堂中零星坐了几位还在饮酒的客人,身着绛红色布衣的老板娘正靠着柜子小酌,许是已经喝了不少,两颊透着粉红。她见到林芸一行人进来也不问便随手扔了两间房的钥匙出来,接着捏了两颗盐焗花生扔到嘴里。林芸和苏郁离一人拿了一把钥匙,榕溪跟着她习惯了,住一起倒是更方便。可苏郁离和“山云间”一直都是分开住的,苏郁离便想再要一间房,却被林芸拦下了。
四人一起走到三楼,苏郁离根据门牌指示打开房门才发现,每一间房内又隔出两个独立的空间,这该是这家店中最好的两间上房。苏郁离刚把东西放下,便听见刚在堂中伺候打杂的小厮在敲对面林芸的房门,问他们需要什么茶点酒水。林芸要了一壶茶和一叠当地特色的小点心,没一会那小厮便将东西送了上来。苏郁离原本没想在昊城久留,便在席间同林芸商量明日一早便启程东行,林芸却说这几日奔波属实疲累,便歇上一日也来得及。苏郁离见这几日榕溪精神不大好,也怕一路舟车劳顿,林芸再病了便说在城中官驿歇上一日。可林芸却说她知道一个好去处,那里比官驿好些。
苏郁离虽不甚了解昊城,但当下也猜到林芸的心思了。昊城以酿酒闻名于九州,便是皇家御酒也大都产自昊城,二这当中最神秘的便是有着仙酿之称的麦露。一壶麦露,万金难求,这酒不卖只送,一送千杯不醉的百酿海饮,二送金银不换的麦娘知己。百酿宴上能喝得过麦娘店中伙计的人便已是寥寥无几,而麦娘所求知己更是难觅其人。苏郁离虽猜到林芸好奇麦露滋味的小心思,却着实想不明白小郡主该怎么用一日打动麦娘。
林芸一路上确实累得狠,吃了半块点心,便疲惫的睁不开眼了,榕溪伺候她早早歇下了。可睡到半夜她便觉得床前坐了个人,她还以为是榕溪守夜,便含糊的说着,“你快早些歇下。”过了一会也不见那人动,她揉了揉眼,才发现,这身量怎么可能是小丫头,分明是个成年男子。她摸了枕下的火折子吹亮,才发现坐在那的是一张有些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白皙的脸上,是她最熟悉的眉眼。她曾想过很多次,那许多许多年以后,他该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