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黑白
青山荒冢2023-08-27 20:035,550

  身为夜枭卫现任指挥使,奉命追查为贼所劫掠的外邦贡宝,本是分内之事,自当尽职尽责,裴霁却在寻回宝物后掩藏实情,以假换真,乃至欺君,此举比之贼子,更加胆大包天。

  裴霁在八年前叛出一清宫,盗走《三尸经》转投不知僧门下,后亲自带人烧断了旧师门的百年根基,每一步都堪称不择手段,如此才换得了今日的权势富贵。他薄情狠心,也懂权衡利弊,这次胆敢这样做,只因在如今的开平城内,皇帝未必能号令天下,不知僧却可以一手遮天。

  先帝姜定坤是无数人口中的“窃国之贼”,他没有好名声,但有好手段,成大事前能屈能伸,登大位后藏弓烹狗,恩威并施,一面捧杀一面打压,当朝文武莫不提心吊胆,不知僧也放手大权退于幕后,着弟子尽心为皇帝办差,不做他想。

  然而,姜定坤势强命短,只当了四年皇帝就遇刺驾崩,众臣拥立太子即位,除了遵循正统,还因其性温,手腕远逊于先帝,如此文可专司言,武可独掌兵,百官才有好日子过,而新帝为了制衡文武,以彻查谋逆为名目,打破姜定坤对夜枭卫设下的禁令,不知僧趁机蚕食大权,一步步操控局势,成了真正的“帝师”。

  既然如此,莫说私藏一份贡宝,便是更为犯禁之事,只要有不知僧兜底,裴霁也是敢做的。

  “……弟子以为柳玉娘并非元凶,命人连夜复查搜问,断定其是代人顶罪,企图混淆视听、以命结案,故佯装不察,暗中布下引蛇出洞之计,窃贼虞红英果真原形毕露,遂于乐州城外观音祠内诛之,后弟子核对线索,发觉异样……”

  趁不知僧把玩玲珑骨之际,裴霁将此次查案的始末向他一一道来,不同于面对顺元帝时的简明扼要,而是以丹阳府验尸为始,到月下对战岳怜青和鬼面人为终,一路可谓跌宕起伏,若换了个说书人在此,只怕已写好了数回纲要,可惜他做不到绘声绘色,不知僧真正在意的也并非故事本身。

  等他说完,不知僧就将宝物放回匣中,复又扣合铜锁,赞许道:“做得很好。”

  这一句口头上的嘉奖,比顺元帝赐下的厚赏更合裴霁心意,可不等他露出笑容,便听不知僧继续道:“翠微亭主人应如是也介入了这次调查,你怎么看他?”

  裴霁的笑容顿时一僵。

  虽说李元空才是自小跟随在不知僧身边的人,可若论起对师父的了解,半路入门的裴霁或许还在李元空之上,老和尚待人惯是慈眉善目,裴霁却见多了他的霹雳手段和修罗心肠,故而方才那番禀报,他不敢有弄虚作假之处,唯独一点,即为隐瞒了应如是与李元空的联系。

  夜枭卫处置叛徒之严酷,可谓骇人听闻,李元空在叛逃后就将前尘与名姓一并掩埋,待翠微亭建成后,应如是若非受人之托,不会轻易踏出苍山一步,此次插手朝廷事,一为机缘巧合,二是迫于裴霁相逼,几乎没跟夜枭卫的人打过照面,而不知僧远在开平皇都,就算自己身边有他的耳目,也难发现应如是的真实身份。

  一念及此,裴霁正色道:“此人武功高强而不好胜,行事周密却不失果决,与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不同,若其有心,翠微亭不必几年便可成为武林一方支柱。”

  “倒是头回听你如此夸赞一个人,善哉善哉。”不知僧笑了,“依你之见,可否招揽他?”

  裴霁沉默了片刻,却是摇头道:“恐怕不能,他心慈手软,还立誓不杀生,为此与弟子龃龉不合,乃至大打出手,说到底……道不同者,不相为谋。”

  “当世有许多人对朝廷的偏见根深蒂固,想不到他也是其中之一。”不知僧甚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此人的来历,你可查清楚了?”

  “他精通多家武学,难寻独门之迹,江湖上传言颇多,未有实据佐证,弟子曾向他试探,所获亦是寥寥,左右今后还有机会,追根究底也不急于一时。”

  听到这里,不知僧眼睛一眯,笑道:“不能招揽,但未尝不可为我等所用。”

  “师父知我。”裴霁为他添茶,面上亦有笑意,“既然是有本事的人,便不可放纵于股掌之外,师父当年所教,弟子深以为然,待查明其底细,再妥善处置。”

  夜枭卫用人,不必底子干净,但要真实可信,凡有嫌疑者,宁枉勿纵。

  “天下道路纵横,殊途者未必不可同归,你既然对他有心,不妨宽容一些,当得起你一番赞言的人才,总该有些厚待。”微顿,不知僧又是语声一转,“只是,当局者难免为局所迷,你既涉身其中,又性子冲动,更应时刻警惕,若其冥顽不灵,定要先发制人,不可与其反击之机。”

  如此谆谆教导,倒让裴霁受宠若惊,心下不免想道:“假如真有那一天,我真如你所言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再将头颅提回来见你,等你看清他是谁,再想起今日之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虽是如此,裴霁早已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还握着无咎刀,应如是就休想回来做不知僧的得意弟子,遂佯装顺从地道:“弟子谨记了。”

  区区一个应如是,将来是死是活尚未可知,不知僧见裴霁心里有数,便不复多言,转而道:“那一清宫的余孽,是怎么回事?”

  裴霁心头一凛,忙道:“当年弟子持令率人屠灭一清宫,凡是为我所知的机关密道,莫不封完搜尽,只这连春生自小被关在禁地里,众弟子寻常不得出入,事后搜查无果,故放火烧山,哪知他侥幸不死……弟子句句属实,望师父明鉴。”

  六年前火烧一清宫时,不知僧虽没在场,可由他指派给裴霁的人手俱为精锐,事后查问情况,未有出入,这个半途收来的弟子固然不忠不孝,但一向很识时务,连授业师长都被他亲手杀了,要说他冒着巨大风险放走一个小儿,不知僧也不信。

  “莫慌,你的心意如何,为师自然知晓。”伸手在裴霁肩上轻拍两下,不知僧语气和缓地道,“当年你弃暗投明,为朝廷铲除了这一门逆贼,实是功劳不小,为师早将你的过往封存,数年下来知情者渐少,本应耽误不了你的大好前程,而今此子现身,又与逆贼同流,他对你怀恨在心,必定图谋报复,你不得不防。”

  闻言,裴霁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沉声道:“夜长梦多,弟子明白。”

  每说出一个字,他身上的杀气就浓厚一分,不知僧凝视了这个徒弟片刻,道:“且将那鬼面人遗落之物取来一观。”

  虽然知晓了岳怜青的身份,但一清宫早已化为飞烟,其人既隐,当下无处可寻,与其蒙头乱撞,不如从已有的线索入手。

  裴霁立即把白虎玉佩双手递上,又将自己从老玉匠口中探得的线索据实说出,又道:“弟子准备再找几个名匠询问,若能确定这是姜氏的玉雕技艺,当尽快往景州一行,姜氏成名于百年前,败落至今不过十余载,即便没有了后人传承,也该有一两个亲友尚存。”

  毕竟是在当地名噪一时的玉雕世家,做的多是市井生意,只要没卷入一些讳莫如深的恩怨争斗,裴霁不信姜家人会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退一步讲,能拿出这样玉料的人在景州不可能籍籍无名。

  这些话合情合理,不知僧却皱了下眉,旋即舒展如常,裴霁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师父可是认得此玉?亦或弟子方才所言有何不当之处?”

  “非也,只是听你提到‘景州’,为师想起了一位老友。”

  不知僧将玉佩还给他,裴霁正要询问详细,便见不知僧站起身来,走到院中那棵老榕树下,抬头打量片刻,折了一根细枝在手。

  他转头看向屋里的裴霁,声音不大但清晰入耳:“你在拜入为师座下前,也使得一手好剑,后改练刀法,学什么都快,此番与那鬼面人交了手,他用过的招数,你记下了多少?”

  裴霁一怔,伸手搭在刀柄上,应道:“回禀师父,不及五成。”

  “那也不错,你就以刀代剑,向为师攻过来。”

  最后那个“来”字才从不知僧喉中发出,一道寒芒便自屋内瞬发而出,这厢话音刚落,刀尖已挟破空之声刺向不知僧心口,此乃鬼面人现身偷袭之招,亦是裴霁印象最深的一剑,当时若非应如是扬灯阻挡,这一剑怕已刺穿了裴霁的胸膛。

  不知僧却是一步未退,只在衣衫将破之时抬了抬手中树枝,那树枝细不过一指,犹带几片青叶,刀锋竟被它轻易拨转,倏然倒飞而去,裴霁正好纵身扑出,侧头反手抓住刀柄,脚尖在廊柱上一点,复又旋身疾纵,霎时掠至不知僧面前,刀尖自下而上划过半圆,直逼不知僧面门!

  彼时鬼面人欺身使出这一式,乃是裴霁与应如是联手化解,而今换了不知僧在此,眼见刀锋割面而来,他仍然不闪不避,裴霁正要收势,忽觉一股炽烈真气外放出来,恍若无形火浪霎时扑面,全身经脉如遭火焚般剧痛难耐,树枝旋即一拨,刀锋骤然转向,从不知僧身边劈空而过。

  一击失手,裴霁虽惊不乱,效仿鬼面人抽身飞退,却见不知僧身形一晃,顷刻逼至面前,手中树枝拦腰打出,上面的几片青叶在真气催发下无火自燃,裴霁晓得这火毒的厉害,当即仰面折腰,就地一滚从不知僧脚下掠过,旋即标立起身,反手一刀劈向不知僧后背!

  这对师徒一个下手无情、一个出刀狠辣,浑然不见先前慈爱孝敬的模样,若有旁人观战,只会当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情急时,裴霁这一刀已用回了自己的招式,不知僧却只是一笑,眼中如有神芒闪动,任刀锋落在背上,雪亮刀锋登时将他整个人斜劈开来,不见红肉白骨,也未有一滴鲜血溅出,僧人的身躯有如梦幻泡影,陡然碎在了裴霁刀下,而他的真身竟不知何时与裴霁交错而过,光秃秃的树枝上窜起火光,乃是至阳真气由无形化作有形,五行木又生火,转瞬之间便已燃成一支火剑,向裴霁当胸刺去!

  裴霁大惊,再想横刀格挡已是不及,唯有左掌疾出如电,他自身也修炼《三尸经》,内力运于掌上,整只手赤红如烙铁,一把抓住枝头,不料气浪骤变,仿佛三伏酷暑坠入数九寒冬,树枝先被烧焦,又被冻裂,蔓延过来的火焰顷刻熄灭,寒霜覆上裴霁的左手,绵密如针的刺痛感投入骨髓,他这条小臂顿时没了知觉。

  “咄”的一声轻响,不知僧的指尖点在裴霁眉心的印堂穴上,若有冰水从头浇下,正在经脉间横冲直撞的阳烈内力竟然平静了下来,心神也安宁许多,他正了许久才回神,收刀入鞘,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道:“多谢师父。”

  “你所记下的剑招确实不及五成,可你记住了对方三分剑意并能加以运用,委实难得。”不知僧收回手,眸中精光渐收,又变得与寻常老人的眼睛无异,“论天资根骨,你不如你师兄,但天道酬勤,凭你今日的武功,天下堪为敌手者不足双手之数,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你对《三尸经》的修行,太过急躁了。”

  尸者,神主也。道家自古以为人体有上中下三个丹田,内里各驻一神,所谓的“斩三尸”即是斩三毒之欲,可人生在世莫不受七情六欲之苦,凌素心索性反其道而行,以三毒之道创出《三尸经》,先放下再拿起,由纵情转收心,如此周而复始,一收一放斩一尸,从而提升境界,成就脱胎换骨、无极无欲之身。

  这样玄妙的武功,一经现世便震慑天下,此后百年唯有超越其上者。当初裴霁献上了秘籍,不知僧便如获至宝,为此摒弃了修行半生的明王心法,全力改修《三尸经》,裴霁亦随他修炼此功。八年过去,不知僧凭借浑厚坚实的功底和无以计数的物力,已经修炼至本我无上之境,倒逆阴阳易如反掌,裴霁竟也摸到了这层境界的门槛。

  “再如何勤学苦练,终有血汗不能填平之天堑,除非你走了偏门。”不知僧定定地看着他,“这几年你的出手愈发狠辣,行事也暴戾许多,一味放而不收,是‘修三毒’而非‘斩三尸’,长此以往,必遭反噬……徒儿,你在急些什么?”

  裴霁心有余悸,听到最后额头已然见汗,张了张口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见不知僧面上渐露失望之色,这才将心一横,哑声道:“弟子……不愿居于师兄之下。”

  不知僧一怔,旋即摇头叹道:“傻徒弟,他都走了四年,你已经——”

  “他是走了,不是输给我了!”裴霁难得在师父面前失了礼数,眼中血丝蔓延,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无咎刀是他丢给我的,指挥使之位是他不坐了才换我顶上的,他一手带出来的那帮人都对我面服心不服,便是师父您……我不甘心!”

  一滴滴鲜血从攥成拳的指缝间渗出,他掐破了掌心仍无所觉,血红的眼里没有委屈的眼泪,只有浓到化不开的嫉恨,早在少时的裴霁第一次败在李元空手下时,不知僧就看到了这样的眼神,而他所欣赏的,也正是裴霁这股不服不甘的劲。

  “元空叛逃已有四载,他或许身死无人知,或许尚在人世,总归是歧路难回,你何必盯着过去之人,不肯大步往前走呢?”不知僧合掌诵了一句佛号,“再者,即便有朝一日你找到了他,又当如何呢?一战胜过了他,再一刀杀死了他,你就能修成正果吗?”

  声如暮鼓晨钟,裴霁愣了许久才单膝跪下,一言不发,俨然执迷不悟。

  不知僧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眼睛微微一眯,从中泄露出的一抹冷光幽暗不明,片刻后暖意复苏,亲手将裴霁扶起,也不再提这件事,缓了缓才道:“先帝当年遇刺,是被人一剑封喉,其余护卫身上剑痕也没有多过三道的,以你学来的这几招剑法来看,为师不敢断言这个鬼面人究竟是不是那护生剑的主人,但二者之间确有相符相通之处,即便不是同一个人,关系也当匪浅。”

  裴霁收敛心神,颔首道:“弟子所思亦然,如此诡谲凌厉的剑术,应是专为杀人而创,或可再查一番江湖暗榜上有名的杀手。”

  “倒是不必。”不知僧道,“这套剑法,为师曾……”

  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来者至少身在五十步外,可这院中两人皆是耳力非凡,不知僧将手微压,裴霁只好按捺下来。

  “你要去景州,正好代为师办一件事。”不知僧从怀里取出一张烫金帖,“景州卧云山庄庄主任天祈大寿,将于本月廿八摆宴,你代为师前去送上贺礼,若是相谈欢畅,留下喝几杯水酒也无妨。”

  话音落,脚步声刚好停在门外,裴霁点头应下,将帖子揣入怀中,行礼告退。

  一脚踏出门槛时,他侧首看了来者一眼,是个小沙弥,手里还捧着一纸经文,他见了裴霁,讷讷退至一旁,裴霁的目光从他手上一扫而过,摸了个小荷包出来,扬手丢了过去,大步离开了。

  荷包砸在小沙弥的怀里,当中放了几块桂花糖,小沙弥往嘴里含了一颗,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听住持唤了自己一声,才一拍脑门儿跑进院里。

  不知僧这些年来自禁于光明寺内,年长的僧人对他敬畏有加,一群小的却没觉得他可怕,不知僧对这些佛门幼子也颇多宽纵,准他们到藏经楼来请教,此刻见到小沙弥手里的经文,笑容和蔼地道:“无果,又是哪篇经读不懂了?”

  “回住持,是……唔,是《金刚经》。”小沙弥含着糖道,“前头有化子上门,只要师兄们给一个钵碗,里头盛满粟米饭,别的都不肯受,还送上了这份经文,师兄看过一眼就给了我,可、可是好多字我都认不得呀。”

  适才与裴霁交手一场,不知僧虽然稳占上风,但他低估了裴霁的进境,体内亦有一股火毒作祟,被他不动声色地压制化解,这会儿倚树而坐,伸手接过经文,正要为小沙弥逐字讲解,目光落在上面,倏地一凝。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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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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