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裴霁这厢亦是身心俱疲。
正如应如是料想那般,他进宫后即刻赶去暖阁向顺元帝复命,三月之期未满,裴霁已将贡宝如数寻回,朝廷对浮山国总算有了交代。此外,他虽没能擒获沉船案的主犯,但手刃了谋夺玲珑骨的窃贼,还发现了有关护生剑大案的新线索,怎么算也是功大于过,顺元帝本应龙颜大悦,奈何……
“臣无能,未及时洞察真相,使得玲珑骨毁于窃贼柳玉娘之手。”
顺元帝不修武功,也不相信那些江湖传闻,可当他见着了宝匣里那根被烧焦的骨头,脸色竟一点点沉了下来。
今上赏罚分明,裴霁寻宝破案有功,失贼毁骨有过,他得了赐服加俸的重赏,也挨了三十下铁鞭,上药时血衣粘连着皮肉,御医都不忍细看,裴霁却不吭声。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裴霁便去了琳琅司,找到一位年过五旬的老玉匠,让他验看那块白虎玉佩。
老玉匠以指腹细细摩挲了玉佩好一阵,又照光、对水一一看过,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玉佩还给他,斟酌着道:“裴大人,敢问这玉佩,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裴霁有些不耐地道:“本官若是知根知底,还来问你做什么?有话直说吧。”
老玉匠可不敢得罪他,忙道:“诚如您所料,这玉固然是上好的羊脂玉,但在这皇宫大内并不罕见,真正难得的还数精湛雕工,能将一整只白虎雕刻于方寸之间,头尾须发无不栩栩如生,爪牙尖锐,虎目灵动,非一般匠人所能做到,还得用上独门技艺……小人活了这些年,只在进宫前见过拥有如此巧手的人。”
裴霁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是谁?”
“是小人的师娘,她姓姜,祖籍景州,家中历代以雕玉闻名,可惜师娘出嫁前已经家道中落,后来亲友尽去,她自己也在小人进宫前身故了。”说到这里,老玉匠忍不住叹了口气,“师娘故去后,小人再没见过这样独特的玉雕技艺了。”
难怪他刚才会失态,裴霁垂眸问道:“景州姜氏的独门技艺,你敢确定?”
“小人若无把握,也不敢回应大人。”老玉匠道,“玉雕一道,归根结底是眼明心通手灵巧,各家各人自有妙招,技艺侧重亦有不同,景州姜氏专注一个‘细’字,凡是出自其手的玉雕,莫不精细如真,这只白虎便是如此。”
然而,这样的技艺实难学成,考验的除了天赋还有苦心,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姜氏技艺失传是情理之中的事。
裴霁看了一眼白虎玉佩,问道:“依你之见,这块玉佩约有多少年月了?”
老玉匠道:“从玉质、样式和痕迹来看,至少百年了。”
“姜氏玉雕技艺成名于多少年前?”
“据小人所知,约莫是在前朝天佑年间。”
那也不过百来年。
景州姜氏技艺失传于前朝末年,白虎玉佩若真出自其手,只能是姜家败落之前的成品,而百年前的姜氏玉雕名声初显,谁会买来如此玉料请他们雕刻?
若非此玉是他们自有的,其主人便一定与姜氏关系匪浅。
裴霁又追问了几句,确定老玉匠的师娘在世时不曾提及相关,想来这玉佩并不是姜家自珍之物,雕成后即交客手,故后人对此一无所知,可惜姜家早已不存,要想查清楚来龙去脉,实在困难。
心念百转,裴霁终是决定往景州一行,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另一件事得做。
裴霁赶在宫门下钥前离开,没有回夜枭卫的官署,而是疾步去了光明寺。
此时正值黄昏,夕阳余晖透过云霞笼罩在建筑胸围的光明寺上,忽明忽暗,光影并存。
他下了马,正好看见一帮衣衫褴褛的乞丐欣喜若狂地从寺门前离开,为首的瞎老丐手里还紧紧捧着一只盛满粟米饭的大碗,这情景并不少见,裴霁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问知客僧道:“我师父现在何处?”
光明寺里的僧人们无不认得他,忙是回道:“住持正在藏经楼内洒扫。”
不知僧好武成痴,藏经楼内不仅有经书万卷,还有他这些年搜罗来的无数武学秘笈,寻常香客不得入内,僧人们未经允许也不得擅闯。
裴霁穿过几重宫殿,又绕过琉璃塔和圣师堂,步入一间围墙大院,里面有座高大的两层建筑,正是令无数人心向往之又望而却步的藏经楼。
清风徐徐,一位灰衣僧人正弯腰清扫庭中落叶,他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单看背影,与壮年男子无异。
裴霁没有贸然上前,他一手怀抱铜锁长匣,一手轻敲院门,朗声道:“弟子裴霁,外出返京,求见师父!”
不知僧没有立即回应,裴霁也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外,直到落叶被扫成了一堆,灰衣僧人才转身看了过来。
许多人在暗地里称不知僧为“老怪物”,不仅是出于憎恨,还有对他的畏惧,毕竟不知僧在本朝开国时就已年过半百,而今看起来,却比驻颜有术的虞红英还要年轻几分,连面须都是青黑色的。
可当你对上他那双眼睛,便知面前这位的确是一位老人了。
不知僧笑了笑,态度甚为和蔼,却是道:“你身上的伤口要裂了。”
裴霁一惊,顿觉后背隐隐作痛起来,不知僧似是看出了他的无措,招手道:“进来陪为师喝杯茶吧。”
能被送到不知僧这里的,当然是好茶。
放在茶里的药,自也是好药。
不知僧亲手为裴霁倒了一碗热茶,裴霁毫不犹豫地满饮而下,只觉茶水过喉化作一股暖流,经脏腑透入经脉百骸,大大缓解了背后伤痛。
“皇上不会无故打你三十鞭。”不知僧缓缓道,“差事办砸了?”
裴霁不答,将带来的长匣双手递上,不知僧没急着接过,只打开了那道铜锁,但见里面铺着一层厚实的软垫,一根似玉非玉的臂骨赫然横躺在上。
不知僧抬眼看向自己的小徒弟,裴霁面上有了笑意,轻声道:“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