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者肉贱不抵文,朱门骨重千两金。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当今世道的实情。即使在乐州这样的大城,平民坟墓也是大多散落于村野各处,富贵人家则不然,他们生前死后都要风光,早将周遭的良田宝地瓜分殆尽,葬具更是讲究。
此番被盗的墓地位于城外西郊,别名“五姓墓”,指的是城内五个大户人家。据说这五家人的先祖少时携手打拼,共同挣下了偌大家业,两两之间或姻亲或结义,真如同气连根,死后亦为友邻,五家遂成世交,几代人经营下来,在这乐州城的各行各业里,莫不有这五家子弟说得上话之处。
因此,当他们得知祖坟被盗,势必会联合起来讨要说法,绝不肯善罢甘休。
“真是作孽啊。”
义庄里,瘸了条腿的老看守唉声叹气,今早天刚蒙亮,他便被衙门来的差役叫醒,从而得知了五姓墓被盗一事,登时没了困意。
案发不久,现场留有痕迹,总捕杨钊亲自出马办案,不消一日就人赃并获,盗贼都是附近村落里的闲汉,经过一通审讯拷打,他们招供说是近日城里戒严无所收入,只得在乡野间偷鸡摸狗,听人说起西郊有大户人家的祖坟,里面的陪葬品甚为丰美,于是动了歪心思,几碗土酒下肚,趁夜发冢破棺,肆意搜刮了一通。
盗贼们锒铛入狱等候发落,财物也被寻回,此事还不算完,那些被挖出的尸骨已是脏污散碎不堪,须得尽快清理干净再重新下葬,这活儿便落在了义庄头上。
半年了,州衙还没个新仵作,义庄里更缺人手,平日里倒还罢了,这回上头催得紧,老看守带着两个小吏忙活不过来,只好找短工,可这一天下来,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殓葬这活儿不好干,那五家人更不好相与,但凡不是缺钱缺急眼了的人,都不会上赶着来触霉头。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人揭了布告进门,还是个身材板正的男子,老看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觉得面生,又看对方穿着的衣裳浆洗得发了白,心下顿时有些猜想,问道:“小兄弟可是外来的?”
布衣男子果然点头,他自称姓李,是跑江湖卖艺的,眼下这城里戒严,街头巷尾都摆不开场,已有几日囊中羞涩,听说义庄缺人手,工钱日结,这便来了。
此人自然是应如是,他将话说得合情合理,老看守也不疑有他,当即将人领到棚下,指着摆在竹席上的骸骨,道:“你且仔细清洗,不得浸泡,更不可错漏或是磕碰了一根骨头,洗净后用细棉布轻轻擦拭,再放到草垫上晾干。”
应如是定睛看去,见这张竹席上有两个头骨,奇道:“竟非同一人的遗骸?”
“挖坟的狗贼可不管这些,五家的先人尸骨都被掘了出来,乱堆乱放,又脏又散,我们怎分得清哪块骨头是谁身上的?”
提起这事,老看守就忍不住骂骂咧咧,旁边正在忙活的两个小吏偷空往这边看了几眼,见这新来的已安分坐下,便也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
五姓墓建成以来,五家后人传承已近三代,墓地里的尸骨少说有十来具,光是将这些骨头一根根擦洗干净就要费去老大工夫,好在老看守三人是熟手,应如是做事也认真麻利,总算赶在黄昏前将所有骸骨洗净了。
老看守支使两个小吏去取饭食,先给应如是结了说好的工钱,这才与他打起商量来,希望他在此多留一晚好帮把手,给钱还管吃住,应如是自无不应。
见他同意了,老看守面上一喜,心里也松了口气,便与他唠起闲话来。
应如是看着草垫上整齐摆放着的骸骨,不无唏嘘地道:“无论生前贫富,死后皆归黄土。一应金银财宝,俱是身外物,人活着时能够安享荣华,已是用尽了此生福报,何必还要将这份执着带进坟墓呢?”
“话可不能这样说。”老看守笑道,“那些自诩清高、不喜黄白物的人,有几个是真正家徒四壁的?人啊,生前死后都得有钱才好,你只看到这些墓主因财受难,却不想他们家有钱,埋的是风水宝穴,还可让我们这些人俯首弯腰来洗骨,换了家境清贫、子孙无能的,死在闹市无人问,骨头都得被野狗叼走啃咯。”
话糙理不糙,应如是道了一句“受教”,问道:“这些尸骨散碎不堪,纵使清洗干净了,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再是五家亲如一家,也没有胡乱下葬、拜错先人的道理。
老看守道:“这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晚些时候杨大人会亲自过来处理的。”
“可是本地总捕杨钊杨大人?”
“不错,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啊,譬如这几个盗墓贼,杨大人料定是本地人作案,吃准他们不敢在这儿销赃,方圆五十里的大道小路又在戒严,势必择地藏宝,于是寻踪辨迹,果然抓住了贼人……嘿,怪不得在而立之年就当上了总捕。”
应如是却道:“杨大人既然这般厉害,怎么还没抓住那流窜至此的凶犯?”
老看守一噎,随即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凶犯据说是从京里逃出来的,一路上都没人抓得住,定是有通天的本领!”
应如是倒了碗茶水给他赔罪,老看守想到他不是本地人,也就将心放宽,继续聊了下去。
“小子没见过杨大人真容,听您说他已是而立之年,想来有儿女了吧。”
“儿女?他可还没娶妻呢。”
应如是微讶:“这是为何?”
“杨大人正值壮年,迟早是要高升的,他不肯娶乐州女子,或许就是为将来做打算呢。”说到兴头上,老看守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杨大人也可能是心有所属,我跟着他小半年了,过节时有幸一起吃酒,班里有个弟兄要成婚了,他难得多喝了几杯……”
杨钊很少吃酒,便没有人知其量浅,乍见他不胜酒力,大伙儿都觉得稀奇,七嘴八舌与他说话,席间提到男女婚姻之事,忽听他说起以前有个未婚妻,俱是吃了一惊,可惜人已醉去,再无下文。
“……待杨大人醒了酒,有不长眼的又去问他,吃了好一顿挂落,真是吓人呢。”老看守撇了撇嘴,“一帮没眼色的混小子,杨大人说的是以前,这些年来不曾提及,事儿肯定是没成的,内里说不准还有龃龉,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应如是若有所思,却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再问下去容易惹人生疑,遂岔开话题与老看守东拉西扯了一通,两个小吏也带着饭食回来了。
四人草草填饱肚子,不多时,有一队壮班衙役走进义庄,为首之人年约三十,缁衣皂靴,腰间佩刀,身材高大挺拔,面庞棱角分明,想来就是乐州总捕杨钊了。
老看守连忙迎上前去,应如是顺势退至棚下,他穿得普通,又将武者气息收敛了起来,弓肩缩脖与寻常小民无异,故杨钊第一眼并没注意到这人有何不对。
此时天光渐昏,杨钊的心头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因破案及时,祖坟被盗的五家人怒气稍平,可他们想让先人尸骨尽快入土为安,已闹出了不小动静,而这城里戒严令未解,知州委实为难,不得不派他请裴霁前去商议,偏偏在这个时候,与贡品失窃案有关的烧饼摊夫妇被发现死于家中,以杨钊对这位夜枭卫指挥使的观感,怕是不会轻易让步。
这会儿,裴霁已去了州衙同知州商酌此事,杨钊先审问了报案的卖油郎和左邻右舍,又带着烧饼摊夫妇的尸首来到义庄,他不仅要对夫妇俩的尸身做进一步检验,还得将那些散碎的骸骨进行区分入殓,任务可谓繁重。
杨钊问了老看守几句话,得知骸骨已被尽数洗净,面色为之稍缓,见天色已暗,命其点灯,再将夫妇俩的尸身和骸骨都搬进殓房内。
老看守是瘸子使不上力,两个小吏去点灯,应如是便上前帮忙抬尸,杨钊这才注意到此间有生人,眉头微皱,开口将他叫住,问起身份来历。
应如是将先前的说辞又讲了一遍,杨钊只问道:“你几时入城的?”
“就在戒严前夕,数日下来囊中已空,又不得擅离,唯有另寻活计。”
杨钊听罢不置可否,转身进入了殓房。
这间房比别处都要阴冷,即使点了灯烛照明,那火光也是冷的,照在死人和白骨上,尤为诡异。
似这等验尸殓骨之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杨钊让衙役们回到前院歇脚,只留了两个小吏帮手,待应如是准备出去时,忽听他道:“你也留下吧。”
杨钊先着手复检夫妇俩的尸身,人死十二个时辰,尸僵最为严重,尸斑也扩散开来,应如是依其言剥去了死者身上衣物,发现尸斑多见于身体后侧,说明二人死时处于仰卧位。
尸斑位置与尸体被发现时的姿势复合,说明凶手不曾移尸,杨钊又用薄银牌和皂荚水验明死者口中无毒,再用酒糟洗敷尸体,尸身上没有其他可疑伤痕,致命伤即在顶门,与初检相合。
他命小吏将这些一一记下,注意到应如是的目光,挑眉问道:“你懂验尸?”
“略知一二。”
“那你可识骨相?”
“这……”
见他面露难色,杨钊一笑,道:“不识得也不要紧,学一学便会了。”
说着为夫妇俩盖上了白布,杨钊示意两个小吏都出去,又将应如是领到堆满骸骨的那张长桌前。
验骨有红伞妙法,奈何此时天暗,只得退而求其次,改以醋洗尸骨和油绸透光检视。虽是一堆陈年白骨,但男女老少的骨相各有不同,故而这桩在别人眼里无从下手的难事,于杨钊而言,只是麻烦了一些。
杨钊问应如是能否识文断字,见他点头,便将手里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应如是翻开一看,原来是这些墓主人的生前体征及死因,心下顿时了然。
“田旺,男,卒年六十五,八年不良于行……”
“田周氏,女,卒年六十一,身长六尺四,体态……”
“李成业,男,殁年三十二,死于行商匪患,胸中两刀……”
“李宋氏……”
一句句生平记载,一块块亡者遗骸,殓房里的灯烛燃烧未熄,应如是与杨钊更不曾歇。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夜色已深,人声渐寂,俯身忙活了许久的杨钊终于直起腰来,筋骨发出一阵怪响。
应如是将册子折页合拢,桌上已有了八堆被单独放置的骸骨,剩下的还待区分,目光在其中一堆骸骨上停留了片刻,转头见杨钊面有疲色,遂道:“小的出去拿些茶点进来?”
“哪有在殓房吃喝的?”杨钊摆了摆手,抬眼将他打量一番,“你一个跑江湖的,倒是所学颇多。”
应如是苦笑道:“苦于生计,杂而不精。”
“已是难得了。”杨钊道,“你身强力壮,又会识文断字,耍把式卖艺实在可惜,州衙正缺人手,不如留在这里,也免得四处漂泊。”
他有此提议,倒让应如是颇感意外,心念微转便明白过来,故意露出欣喜之色,道:“杨大人若肯栽培,小的不胜感激。”
杨钊一笑,伸手欲拍他肩膀,却不知是否太过疲累,竟不慎带倒了一根燃烧的白蜡,好在应如是眼疾手快,及时将蜡烛接住,这才让垫布免于起火。
他将蜡烛放回原位,担忧道:“杨大人,还是稍作歇息吧。”
“也好。”杨钊按了按额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到外面去吧。”
两人这便离开殓房回到前院,老看守和两个小吏已经睡下,一队衙役也只有三五人还在此值夜,杨钊让人去弄些吃食来,不久便送上两碗汤和一大盘肉馒头。
“来,都热乎着,先喝口汤暖暖身子。”
应如是接过一碗汤,呷了一口便放下,也不动那白胖的肉馒头,只是叹气。
杨钊奇道:“李兄弟叹气作甚?莫非咸淡不合口味?”
“不咸不淡,恰到好处。”应如是道,“我没想到的是,似杨大人这般英杰人物,也会在汤里下蒙汗药。”
此言一出,杨钊脸色微变,却没有发难,而是沉声道:“李兄弟,这玩笑可是轻易开不得。”
“你若想拖延时间等药力发作,怕是不成了。”应如是徐徐起身,“我连毒药都吃过不知多少,这点蒙汗药不值一提。”
话音未落,杨钊手里的那碗热汤已迎面泼了过来,摆在两人中间的一张小桌也应声裂开,雪亮刀锋自下而上卷向应如是腰间。
杨钊蓄力已久,出鞘出招只在瞬息,应如是这厢起身未已,长刀已逼至腰侧,却见他不闪不避地往前一靠,两根手指夹住刀背,轻如落羽,竟让刀尖不得寸进。
“这把刀……配不上杨大人的刀法。”
他沉吟说道,身形忽地向后飘出丈许,杨钊只听得“叮”一声脆响,手上骤然一轻,忙定睛看去,两尺长的刀身没了一半,断口平滑整齐,自己手里握着刀柄,刀尖还在应如是指间夹着,轻描淡写如夹走了一片飞花落叶。
冷汗从杨钊额角无声淌落,从位卑势弱的小捕快到名震一方的乐州总捕,他用了十数年光阴,抓捕过不知多少凶徒大盗,还是头遭被人在一回合间折了兵刃。
好在他不是只准备了一碗药汤。
就在两人动手刹那,前院出口已被封闭,七八条高壮人影持棍堵在门前,墙上已有人头闪动,乃是那班衙役们张弓待发,只等杨钊一声令下,便会有不知多少支箭矢破空而至。
转眼之间,应如是已身陷重围,他收回目光,问道:“何时对我起疑的?”
“你将武息收敛得极好,步伐沉重与常人无异,应答反应也十分自然,见你第一眼,我的确没有疑心。然而,你说自己在戒严前就进了城,可我来前审问过一个卖油郎,他今早入城时跟一个外乡人相谈甚欢,其形貌打扮莫不与你相符。”
“那也可能是巧合。”
“的确,于是我带你进殓房加以试探,果然发现了端倪。”杨钊冷冷道,“一般人初次参与验尸,纵无畏惧,也难免好奇,可你不仅反应平淡,还能比我更快发现尸体上的线索,说明你同样精于此道,随后我拂落火烛,你能接住不为稀奇,可就算换了我亲自出手,也做不到比你更快更稳!”
能在这个年纪当上本地总捕的人,果然非同一般。
应如是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过是个会武的江湖客,当今世道上何处无我这般人?杨大人既知我是今早入城,凶案自然与我无关,又何苦与我为难?”
“你敢说自己不是为了这对夫妇的尸体才混入义庄的?”杨钊厉声喝道,“狡辩之徒,你的话就留到刑房里说吧!”
下一刻,弦开之声不绝于耳,飞箭疾如骤雨,裹挟着冷锐流光,从四面八方射向应如是。
没人看清他是何时动身的,只听得“咄咄咄”数十声闷响,箭矢落了满地,却没有一滴鲜血飞溅出来,所有人眼前一花,场中已没了应如是的身影。
他在哪儿?
念头甫起,迎面一道冷风如刀袭来,杨钊下意识往后退去,同时抬手横刀格挡,却觉胸腹一痛,面前原是虚招,应如是欺身在侧,手里寒芒一闪,半截刀刃抵上了杨钊的咽喉!
“杨大人,你说着要抓我回刑房受审,可我看您这番布置,不像是要留活口的意思啊。”应如是轻轻抬了抬眼,目光比刀刃更冷,“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