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回春堂还只是一家小药铺,直到有位黄老大夫来此盘下了铺子,亲自坐堂接诊,他医术高明,尤其擅长正骨,许多农人工匠都因他及时救治而免于残废,回春堂的名气也就打响了。
然而,人生到底非金石,黄大夫来乐州定居时已是知天命之年,匆匆数载过去,他年近耳顺,精力大不如前,便让儿女接管回春堂,自己在家含饴弄孙,偶尔过来看上一眼,只从旁指点,不再亲自上手。
这阵子城里戒严,少有病患上门,又赶上连天下雨,湿气极重,掌柜的怕药材发霉,带着人手去药房里检查,前头留了个学徒看柜台。
应如是进了门,见这学徒趴在柜台上打盹儿,便以指节轻敲台面,将人唤醒。
睡梦正酣,忽被惊醒,学徒以为被掌柜的抓了现行,抬头见是个陌生人,顿时松了口气,道:“让客人见笑了,掌柜的跟师父正在后堂药房,您有何病症?烦请与我在册子上记一笔。”
“不必麻烦,按方抓药即可。”
应如是递出一张誊写好的药方,学徒接过细看,他虽有些惫懒,但在医药一道上颇有天赋,遂压低声音道:“敢问尊夫人可是崩漏之症?”
“小哥年纪轻轻,竟能凭方辩症?”
学徒有些得意,左右没有旁人,便继续道:“生黄芪半两、炒白术五分、党参五分、升麻和炙甘草各三钱……关键还有六钱仙鹤草并一钱三七粉,这明显是固本止血的方子,专治妇人崩漏,若是急症,当以武火急煎随服。”
应如是前二十年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后来又持戒修行,没跟哪个女子有过亲近,对妇人病症更不了解,听学徒这样说,他想了想才道:“内子近日来心悸乏力,脉象细弱,夜不寐,面色白,也是崩漏下血之故?”
“可酌情加量止血药,再以归脾汤和人参丸调理善后,无需……”说到此处,学徒忽地一顿,又将方子从头到尾看了遍,眉头皱起。
应如是见他神色有变,问道:“怎么了?”
“适才我听您说话,尊夫人应是气虚不足、血不养心,可这方子少一味炒香附,多了川穹和附子两味药。”
“川穹不正是行气之药?香附与附子又有何区别?”
学徒正待回答,后堂门帘忽被掀开,掌柜的从中走出,接话道:“您有所不知,川穹虽能行气,但气虚者本就元气亏损,应以补气为先,不可妄自行气。此外,香附是调经止痛、助气解郁的良药,能补川穹之缺,而附子虽能补脾肾,却是一味散寒止痛的热药,不利于气血两虚的病人。”
他从学徒手里接过药方,眉头也皱了起来,道:“更重要的是,附子有毒,必须谨慎用量,煎好后等上半个时辰才能让毒性稍减。你这药方里有一两附子,加上川穹,再要随煎即服,莫说气血两虚的崩漏妇人,寻常人也受不住……恕我冒昧,这方子是谁开给您的?”
应如是笼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佯装出惊怒之色,急道:“是一个游方郎中,他收了不少诊费,难道这一碗药下去还会伤人性命?”
掌柜的道:“不至于,药方里有甘草和干姜,能中和一些毒性,且附子本身是一味回阳救逆的良药,只是用在这里不合适。”
“内子若服此药,将会如何?”
“也能止痛,但下血先缓后急,病情易复,精力更为不济,再服三五日,必伤元气。”掌柜的又问道,“尊夫人可有痼疾?”
“有先天不足之症,近些年调养得好些了,只是前不久动气惊厥。”
“那就麻烦许多,心悸与虚症的病根实在此处,伤情在先,崩漏在后,再服此药伤气,病情愈重。”
掌柜的忍不住骂了一句“庸医”,对应如是道:“客人若信得过我们回春堂,不如带上夫人过来看诊,辩症准确才好用药。”
应如是收回了药方,拱手道:“多谢提醒,我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他走出医堂,看见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驶来,停在回春堂大门外,一位青衣少年背着双目紧闭的少女下了车,转身时正好与应如是打了个照面。
柳玉娘给的药甚是有效,岳怜青依照吩咐给幽草用药后,高热很快退去,伤腿也消了瘀肿,今早醒来还能吃下粥菜,他心下稍安,又怕伤情反复,想起柳玉娘的叮嘱,便雇了辆车带幽草到回春堂求医。
雨后的青石板路湿滑易摔,少年背着少女从马车上下来,动作轻巧,应如是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有功夫底子,目光旋即落在幽草身上,发现她的右腿上绑着固定断骨用的衫木皮衬垫,心下顿时对这两人的身份有了猜想。
岳怜青浑然未觉,他与应如是擦肩而过,先将兀自睡着的幽草安放好,而后向掌柜的行礼道:“请问黄老大夫在否?”
“家父早已不坐堂了,小兄弟……”
掌柜的话没说完,岳怜青又向他一礼,眼角顺势回瞥,见门外已没了人影,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朵小金花,道:“妹子腿伤要紧,烦请将此物转交令尊,无论他老人家是否愿意破例,小生不胜感激。”
花朵不过拇指头大小,纯金打造,难得的是花蕊花瓣皆栩栩如生,非一般人家能有之物,掌柜的将岳怜青上下打量一番,道:“恕我多嘴问上一句,小兄弟这枚金花是从何而来?”
“一位姓柳的亲朋所赠。”
得了这句话,掌柜的请他稍待,拿着金花出去了,所幸家宅距此不远,无需多少工夫便可往返。
岳怜青在幽草身边坐下,接过学徒殷勤送上的一杯热茶,却不急啜饮,目光又转向门外,这会儿日头正高,回春堂外挂着的葫芦和布招迎风微摆,在地上投下了如有生命的影子,除此之外,不见他物。
却不知,就在掌柜的踏出大门那一刻,应如是方似鬼魅般转至廊柱后,待到岳怜青伸手接茶,他已在百步开外。
尽管官府放宽了一些禁令,但在城内,街头巷尾依然有人四处巡逻,街道上的摊贩倒是比前几天多了一些,可惜生意不佳。
竹笠又戴回了头上,将将遮住雨后有些刺眼的阳光,应如是不疾不徐地走向城西,找了一家路边面摊坐下,要一碗素面,边吃边听邻桌几个贩夫的闲话,有人低声骂道:“一碗面要三文钱,只见油花不见肉,他奶奶的,怎不去抢?”
“有的吃就不错了,附近没什么食肆,原先不远处有个烧饼摊,饼子做得实在,这几日也没出摊了。”
“唉,赶紧吃,吃饱才有力气,等会儿还得上工……”
应如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面碗,果真连一点油星子也瞧不见,摇头失笑。
待这一碗清汤寡水吃了大半,忽见一队衙差急匆匆走过,直奔前方而去,领路的人神情惶急,正是那在城门口与应如是相谈甚欢的卖油郎。
就在不久前,这卖油郎跌跌撞撞地跑去了衙门,说是死人了。
那对常年在无忧巷外摆摊卖烧饼的老夫妇,像两只蝼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家中。
他们就住在附近的一间小院里,卖油郎带着一壶油并一篮红鸡蛋上门报喜,敲了半晌无人应声,问邻居,都说好些天没见过他们了,心下着了慌,奋力将门闩撞断,险些摔了个嘴啃泥。
院子不大,好在住了许多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专门拾掇出一块地方来做饼熬汤,这几日没出摊,又赶上连天下雨,锅炉都被雨水浇透了。
数日不曾露面的夫妇俩并排躺在里屋地上,尸身已经僵冷,但尚未腐坏。
卖油郎乍见这一幕,几乎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跑去报官。
不多时,小院被封锁了起来,捕头命一班捕快各自去通知左邻右舍,要求他们待在家中等候盘问,自己则带着一位玄衣青年进了里屋。
屋内家具摆设一应无损,墙上地面均不见血迹溅射,没有打斗和挣扎痕迹,血从夫妇二人的七窍中流出,蜿蜒到脑后地面上积了小小一堆。
“死者虽是七窍流血,但观血迹颜色,不似毒害。”
知州在八天前下了戒严令,对外说是有穷凶极恶的重犯逃窜至此,杨钊身为本地总捕,自当知晓实情,早就排班人手盯着这附近的风吹草动,想不到还是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心下惶恐。
好在他不仅会办案抓人,还懂验尸,戴上肠衣手套触检死者头部,道:“顶门凹陷,头骨碎裂,外无钝器重击留下的血瘀创痕,推测是被掌法高手击顶而死。”
裴霁前脚回到乐州城,后脚就听说无忧巷附近发生了凶案,径自过来查看情况,这会儿出声问道:“死了多久?”
杨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解开死者上衣仔细看了看,又捏了捏肢体骨肉,方才答道:“尸身已僵,浮现紫斑,但未见腐败,初判应在六至十二个时辰之内。”
裴霁眼眸微垂,道:“杨总捕,本官若没记错,昨夜是你亲自在此值守吧。”
他这些天分明不在城内,却能对此间诸事了如指掌,杨钊背后顿生寒意,拜道:“卑职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见其并未急于自辩,裴霁面色稍缓,道:“本官临行前,将监视无忧巷的重任交付于君,八日下来未有祸事,皆是诸位尽心劳苦之功。此宅虽在侧近,却不在巷内,凶徒决意铤而走险,实属难防。”
杨钊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额头上已有冷汗。
“不过,这对夫妇生前常在巷口摆摊,与巷内众人相处和睦,本官曾叮嘱杨总捕向他们打探,可有结果?”
“回禀大人,卑职得令之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翌日一早便易服登门,只是无人应答。”说到此处,杨钊也皱起眉来,“卑职翻墙而入,确实不见人影,再命差役四处寻找,亦无音信。”
“也就是说,他们失踪了数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这里,再被人杀死?”
杨钊无言以对。
裴霁倒不是难为他,想到前院被雨水浇透的锅炉,目光在这屋里一扫,问道:“当日你进到这里看过么?”
“看过一眼,为免打草惊蛇,不曾仔细搜找,适才问过左邻右舍,都说这几天没见过灯火炊烟,也未听见人声杂音。”
这宅子太小,连生火做饭也在前院,从种种痕迹来看,杨钊所言非虚。
裴霁突然有了个猜想,他撇下杨钊和尸体,在屋里转了一圈,见墙角有一只没上锁的大箱子,里面放了一些旧衣物。
他将箱子抬起来,发现这底下藏着两根柔韧细绳,再看那块地板,果然有些不对劲,脚下轻轻一跺,发出了空响。
杨钊愕然道:“这下面有地窖!”
宅子很小,地窖自然大不到哪里去,甫一打开板子,浓烈的异味就扑面而来,杨钊吹燃火折子打头下去,裴霁紧随其后,发现这里储藏着豆子、菜蔬和酒坛等杂物,异味则是从角落里那堆食物残渣和恭桶里散发出来的,另一边还有没用完的水,显然是有人在此生活过好几天。
裴霁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压在上面的箱子并不沉重,只要人进来之后用细绳小心拉拽,箱子就会把地窖入口掩藏住,等里面的人想出来透气了,再往反方向拉动另一根绳子便是。
只怕是散花楼事发之后,这对夫妇就藏进了这地窖里,一连七日,两人都挤在这方寸之地吃喝拉撒,莫说是上了年纪,寻常人也未必做得到,除非他们不得不如此。
杨钊喃喃道:“他们在躲什么?躲了七天,还是没能躲过。”
裴霁没有说话,见这里没有烛台,只好拿过火折子俯下身去,这里没铺地砖,脚印便格外明显,他仔细看了一阵,没找到第五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昨天夜里,他们是主动上去的。”
夫妇俩在地窖内藏身七日不出,若非避祸,只能是在等待着什么。
“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可这对夫妇在乐州城里土生土长,卖了几十年烧饼,在他们所能认识的人里,称得上高手的只有一个陆归荑。
“屋里并不狼藉,财物完好,凶手是冲着他们本身来的。”
夫妇俩一向与人为善,不曾掺和江湖事,为何会惹来了杀身之祸?
杨钊听着裴霁说出的一句句话,只觉浑身发冷。
地窖里没有更多线索,二人又回到地上看尸体。
顶门被破之人不会立即气绝身亡,他们会感到大脑剧痛,却难以发声,连口舌手指都不再听使唤,也难怪两双眼眸虽已涣散,却不肯闭上。
惊恐和不甘几乎在尸体脸上凝固成了两张面具,莫说杨钊,连裴霁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一桩桩案子,犹如一串精巧的九连环,环环相扣,彼此勾连,而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了,再拖延下去,只怕会生出更多变数。
“先从他们的亲朋邻友查起吧。”
话虽如此,裴霁也知道这条线索已断,继续查下去不过聊胜于无,正欲转身出门,忽听杨钊道:“另有一事,还需请示大人。”
脚步在门前停下,裴霁回过头,沉声道:“什么事?”
“衙里的仵作半年前告老而去,此业辛苦卑贱,少有人愿意来做,卑职忝为总捕,兼揽验尸查勘之职,故暂时补缺。”
裴霁对此确有耳闻,似乐州这样的大城,规章比别处都要严格,不仅是班房里亟待检验的伤死者,义庄也在官衙仵作的管理之内,杨钊身为总捕还肯代职,可见是个做实事的人。
“今早有人来报,城郊昨夜有一块墓地被盗,尸骨露于野,墓主不乏城中大户的先人,已被差役们移送义庄,其亲友很快会寻过去,斗胆请问大人,此事该当如何是好?”
眼下城门虽开,戒严令却没有接触,出入尚且限数限行,何况其他?然而,生养死葬乃是人之大事,事主并非都是白身,闹将起来只怕不好,这才是杨总捕头疼之处。
身在官场,裴霁纵有便宜行事之权,却也不能动辄打杀应对。
只不过,昨夜烧饼摊夫妇身死,凶手未明,又有城郊墓地被盗,尸骨待殓,要说这是凑巧,裴霁决然不信。
他无声地笑了。
看来不仅是自己心急,狐狸尾巴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