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亲眼所见,虞红英跟柳玉娘决不会相信眼前这黄皮寡瘦的女子竟是自家小妹,散花楼的三楼主。
陆归荑出走不过八日,人已消瘦了大半,一双素手布满伤口,面貌比之缠绵病榻的虞红英还要不如,饶是柳玉娘心中含怨,见了她这般模样,也说不出苛责话语来。
虞红英惊道:“小妹,你去哪儿了?怎将自己弄成了这般模样?”
“两位姐姐莫慌,都是些皮外伤,我无大碍。”
虽然形容不佳,但陆归荑的精气神尚好,她将琵琶放在桌上,柳玉娘一眼就看见了断弦,边角处犹有零星血迹残留,分明是经历过恶战。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话,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却见陆归荑倒了杯白水满饮而下,先问道:“大姐这是怎么了?”
不问则罢,她这一问出口,柳玉娘的怒气又翻涌上来,冷笑道:“急火攻心,旧疾复发,你道如何?”
屋里顿时静默下来,半晌,陆归荑垂首道:“祸事因我而起,我却不告而别,委实愧对两位姐姐。”
柳玉娘一怔,隐隐有些后悔,虞红英忙道:“想来事出有因,快说你这几日做什么去了?”
陆归荑压下苦闷,道:“不敢欺瞒两位姐姐,我是去跟踪裴霁了。”
“你不想活命了,跟踪他做什么?”
虞红英又惊又怒,那裴霁是何等凶戾人物,旁人尚且避犹不及,何况似她们这般正深陷泥沼之人?
“正因我想要活命,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陆归荑道,“两位姐姐也知道,那三箱宝物本就来得蹊跷,玲珑骨失窃更是令人猝不及防,不管是谁作下此案,散花楼都是被其一早盯上了的替死鬼。”
当时唯一能确定的是窃案发于两个时辰内,而官府对城门的布控早在子夜时分就开始了,贼子以移花接木之法偷走玲珑骨,却来不及携宝出逃,人与赃物八成还在城中,麻烦的是乐州城地广人多,就算官府肯配合夜枭卫封城搜查,禁止车马人员出入城门,也不够在十天内掘地三尺找出失物。
“官府盘查在明,散花楼追寻在暗,另有夜枭卫无孔不入,我身为此案嫌犯,留在城中处处受制,一举一动势必牵扯上诸多耳目,反倒会给贼人可乘之机。”
这番话句句在理,柳玉娘皱眉道:“那你是追着裴霁去了威山?”
“不,裴霁根本不在那里。”陆归荑语出惊人,“白日里率人赶往威山的不过是个替身,裴霁压根就没走,我前脚踏出城门,后脚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说话间,她抬手一指琵琶背,此为乐器亦是武器,琴身用上等铁梨木制成,寻常刀剑劈砍在上面,顶多留下些微白痕,如今却多出了一道蜈蚣状裂纹。
“若非我反手以琵琶格挡,这一刀就该落在我背上。”陆归荑心有余悸,“他以为能抓个人赃并获,可我身上的确没有玲珑骨,更没有潜逃之心。”
柳玉娘道:“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不错,也算我命不该绝,正当裴霁要抓我回来的时候,有缇骑飞马赶到,向他禀报了一件事。”话锋一转,陆归荑问道,“姐姐们对温莨的私事了解多少?”
近年来,温莨为洗白手里的黑钱,同散花楼有了不少合作,但寸草堂行事残忍颇受江湖非议,陆归荑无心与之深交,每每交接都按规矩办事,那些个冗杂事务和礼数来往自有虞红英和柳玉娘出面沟通。
果不其然,虞红英开口道:“温莨不仅嗜杀贪财,还风流成性,与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多不胜数,可据我所知,他有一个老相好,并与对方育有一子。”
陆归荑奇道:“此事隐蔽,江湖上未有传闻,大姐是如何知晓的?”
虞红英却将目光投向了柳玉娘,后者抬手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但笑不语。
嘴再严实的男人,一旦堕入了温柔乡,耳根子和口齿关总有一个先松软。
“我若说温莨的老相好,就是前不久被其灭杀满门的通闻斋斋主冯盈呢?”
陆归荑的声音很轻,这一句话却不啻惊雷在耳畔炸响,虞红英险些从榻上站了起来,柳玉娘亦是愕然。
裴霁上门逼问那日,便说过温莨犯了勾结贼匪、杀人灭口之罪,散花楼与通闻斋素无往来,却也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乍闻这场灭门惨祸,三姐妹只当冯盈惹火烧身,想不到当中还有隐情。
“通闻斋虽遭灭门,冯盈的老父和幼子却还活着,温莨派出数名杀手紧追不舍,裴霁也命人兵分两路寻找,可一连数日,皆无所获,姐姐们以为如何?”
千帆口那场混战闹得不大,消息至今没传到乐州城来,虞、柳二人对视片刻,道:“必有高人相助。”
“温莨会对冯盈痛下毒手,连亲子也不放过,除了财帛动人心,那根玲珑骨恐怕占了大头。”陆归荑沉声道,“我们姐妹有眼不识真宝,与沉船案劫贼勾结的温莨未必不知实情,三箱贡品曾被连夜送至通州中转,定有人在当地接应,温莨是刽子手,哪懂得个中门道?他既然不懂,谁能补上这个短缺?”
这番话意有所指,虞红英很快想通关窍,压低声音道:“莫非是冯盈?”
“八九不离十。”
若真如此,寸草堂屠戮通闻斋满门,不仅是杀人灭口,更是窝里反。
“温莨是劫贼的同党,冯盈未必不能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那些劫贼岂能安心?”柳玉娘秀眉紧蹙,“救走冯家爷孙之人,恐怕就是他们了……只要爷孙俩指明凶手,温莨就算没死在裴霁刀下,到头来也难逃追究。”
“据那缇骑急报,他们在千帆口发现了冯家爷孙的踪迹,裴霁对威山之行本就没有指望,闻讯便赶了过去。”
说到这里,陆归荑指着自己道:“我跟他一起,顺风顺水三日即达,因渡口被及时封锁,目标来不及逃走,经过一番波折,总算将他们截住,我这些伤正是因此留下的。”
“……你们抓住人了?”
“统共五个人,死了一个,抓住一个,另有两人武功高强悍不畏死,带着冯家那个老爷子杀出了重围。”陆归荑看着她们,懊恼道,“被抓住的是冯盈幼子冯宝儿,他年纪尚幼,天生痴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虞红英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豁出命来帮裴霁抓人,足以证明散花楼跟贼子并非同伙,也算是将功抵过。”
“如若不然,我也不能活着回来。”陆归荑苦笑道,“裴霁说一码事归一码事,那十日之约还作数的。”
“这——”
不等两人动怒,陆归荑便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连夜赶了回来,求两位姐姐帮忙!”
闻言,柳玉娘沉吟不语,虞红英咳嗽了几声,缓缓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小妹不敢隐瞒,那冯宝儿已被我带回了散花楼,谁想将其带走,就得拿玲珑骨来换。”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脸色大变,虞红英的咳嗽陡然加剧,苍白的脸上已浮现出令人心惊的潮红,吓得陆归荑伸手欲扶,却在中途被柳玉娘挡开。
“你这是做什么?”柳玉娘气得脸色发青,“你还嫌散花楼的处境不够艰难?你难道不怕出个好歹,裴霁发难起来,散花楼内多少人要身首异处?”
她话音未落,陆归荑已然跪倒,忍泪道:“无人不贪生,小妹自然怕死,更怕牵连了两位姐姐,故这是疑兵之计,冯宝儿实被我藏在无忧巷里,纵使再生枝节,也跟散花楼无关,只望两位姐姐助我掩人耳目,再设法放出消息引鱼上钩。”
玲珑骨究竟为谁所窃、现藏匿何处,谁也没个头绪,冯宝儿却是不同,青龙湾的劫贼肯出手救这对爷孙,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仁义,稚子无知,老则不然,裴霁能通过温莨这条线索寻上散花楼,劫贼也能顺着藤蔓找过来。
“无论他们是否眼见心谋窝里反,等冯宝儿落在我们手上的线索放了出去,应会有所行动。”柳玉娘勉强平复下心绪,“怕只怕他们知道我们跟裴霁合谋,不敢来咬这个饵。”
一阵咳嗽过后,虞红英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道:“沉船案劫贼若想救人,就算明知山有虎,也得偏向虎山行。与此同理,面对多方压力,倘若盗窃宝物之人真是为了独吞,势必尽快将东西带出乐州城!”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自己成为主动的一方。
“这不似小妹你的手段。”
“此乃裴霁的计谋,他向我承诺过,只要能办成这件事,即便玲珑骨最终未能被找回,散花楼亦可免罪。”
失物与真凶,裴霁至少要拿住一个,才能对上头有所交代。
柳玉娘徐徐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散花楼涉案在内,本就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你能争取到这一线机会,实属不易,我们再应你一回又何妨?”顿了下,她伸手去扶陆归荑,“不过,凡事不可孤注一掷,这些天来我们也查到了一些线索,稍后我同你说个清楚,现在就别打扰大姐了。”
陆归荑听出二姐语气松动,心头大石终于落下,顺着力道被扶了起来,担忧道:“我知大姐有先天不足之症,但从前病发未见这般情况,纵有七情内伤,也不该如此,可有找大夫看过?”
虞红英又咳嗽起来,摆手道:“你也知道是老毛病,看了多少年,换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只能静心养着。药,玉娘已经抓了,等下自有人煎来,你就做好分内事,先解了燃眉之急。”
柳玉娘忙服侍她躺好,转头对陆归荑使了个眼色,后者也不敢再打扰虞红英休息,抱起琵琶跟了出去。
走廊上没有外人,陆归荑忍不住道:“是我不好,连累大姐病倒了。”
柳玉娘在屋里对她不假辞色,这会儿叹了口气,倒是出言安慰道:“东西是在你手上丢的不假,这单生意却是大姐提议接下的,出了天大的变故,你固然难辞其咎,大姐也要担责,我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二姐……”
“这会儿明里暗里都有无数眼睛盯着我们,大姐身为散花楼的主人,更不敢轻举妄动,她卧床养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柳玉娘淡淡道,“我先去煎药,你也去吃饭梳洗,稍后到我房里说话吧。”
陆归荑点头应是,柳玉娘便向楼下走去,忽地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小妹,你当真……将冯宝儿藏在了无忧巷里吗?”
微怔,陆归荑旋即回神道:“是,无忧巷是我的地盘,弟妹们都信得过。”
“把一根绣花针藏进针线包里,也不怕裴霁提前下毒手,确实是个好办法。”柳玉娘似是笑了笑,“你可要看好他,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她扶梯下楼,落地无声,像风中柳絮般轻盈。
陆归荑站在远处,怀里仍抱着那把伤痕累累的琵琶,面上不动声色,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她素来少说多做,更不擅长说谎,今日面对两位姐姐,却少有几句真话。
“事到如今,知道通闻斋灭门案真相的人,除了我们三个和已经死去的温莨,就只有那个幕后真凶了……宝物既然被送入散花楼,无论此人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为何,其一定藏身侧近,既然已经迷雾重重,不妨将水搅得更混,才好乱中取胜。”
离开苍山时,应如是向她叮嘱了这番话,而后裴霁抽刀落在了琵琶背上。
陆归荑本心不愿怀疑两位姐姐,眼下也容不得她不去多想。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春寒倒卷,绵密入骨,像是穿了雨线的绣花针,刺在人身上生疼。
这场雨下了整夜,天明初歇,日出东方。
乐州城封禁近十日,城门关卡森严,城内四处都有兵丁巡逻,今日雨过天晴,官府总算肯限数放行,虽有重重盘查,但已能让百姓们松口气了。
守城官亲自到城门口监督,急于进城的人们只得排成长龙依次上前,这些人多是来自附近村镇的贩夫走卒,间有几个跑江湖的,他们小声议论着乐州城突下戒严令的缘由,没几个人能说到点子上,却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队伍最末有一名头戴竹笠的布衣男子,他前面那五个人都是小河村的,其中四个正在唾沫横飞地说话,唯独年纪最轻的卖油郎兀自神游天外,脚下忽地一滑,若非被身后之人扶住,只怕油都要倒出来了。
他连忙道谢,布衣男子笑道:“虽是停了雨,但道路湿滑易摔,你不好生顾着油,却在想些什么呢?”
卖油郎不好意思地道:“俺、俺媳妇儿五天前生了,母女平安,还跟做梦一样,我这没留神,险些出丑了。”
队伍还有老长,布衣男子索性与他唠起家常来,卖油郎说起自己的妻子便难掩自豪,只因她是城里人出身,念过几年书,还做得一手好刺绣,绣坊里其他绣娘都不如她拿的工钱多。
“媳妇儿生了个闺女,村里有人发笑,俺却高兴,生个闺女像她娘,可不比那些混小子来得好?”卖油郎不知对方有意套话,只当是有缘,笑呵呵地道,“早该进城去向岳父岳母报喜的,他们在无忧巷那儿支了个烧饼摊子,手艺妙得很,价钱也公道,应老兄你若是有意,千万要去尝尝啊。”
“好说好说。”布衣男子的目光落在右侧那只编筐上,那里面除了油壶,还有一篮子红皮鸡蛋。
临近晌午,排在最末的两人总算进了城。
卖油郎向他告别一声,挑着担子匆匆赶往城西,若是所料不差,无忧巷就应在那个方向。
布衣男子径自向南而去。
回春堂在这一代颇有名气,铺面临街,即便是外人到此,也能很快找到。
到了门前,布衣男子取下竹笠,露出一张苍白俊朗的面容来,正是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