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覆长巷,细雨入窄门。
乐州城已有三日不见阳光,饱受风雨的巷墙生了零星霉斑,石板路上也长出了许多湿滑青苔,人若走在此间,稍有不慎就要打滑。
街上行人稀少,一名身材瘦削的灰衣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走过,经过没开张的烧饼摊时多看了几眼,旋即矮身进了无忧巷,不过十来步,抬头便见一个青衣少年神色焦急地候在檐下。
幽草断腿后卧床几日也不见好转,昨夜还发了炎症,不仅伤痛难忍,人也烧得迷迷糊糊。同屋照顾她的两个女孩见状慌了神,没等天亮就去敲岳怜青的门,眼下阿姊不在,无忧巷里就数小青哥说了算,日前他锁了巷门,勒令大家十天内不得擅自外出,众人不明就里,可顶多私下揣测发几句牢骚,没有谁敢当刺儿头。
自打陆归荑走后,岳怜青心里装着事,没睡过一日好觉,得知幽草伤情加重,他不敢耽搁,打开巷门托人去请郎中,这会儿连忙迎上前来,不等开口说话,先瞧见了油纸伞下露出来的半张脸庞,当即面色微变,但没有声张。
“大夫,有劳您了。”岳怜青道,“伤患在里面,请随我来。”
屋里,两个姑娘还在床边守着,见他带着郎中走进来,连忙起身让开。岳怜青示意她们回去歇着,待两人走远,立马关门闭窗,待做完了这些,他才转身面向郎中,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不知二掌柜到访,小弟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眼前这位“郎中”赫然是乔装后的柳玉娘。
她把脸涂得黄黑,垫高了身量,换上郎中的衣袍,将满头乌丝藏进帽子里,再对面庞稍加描绘,花容月貌的玉致美人就变作了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若非岳怜青心细,又对散花楼的三姐妹极为熟悉,只怕也不能很快认出来。
因此,他一面与柳玉娘见礼,一面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无忧巷封门七日,散花楼也挂牌歇业了七天,前者无人在意,后者却引发了城里的众说纷纭,可不管街头巷尾怎般猜测,散花楼的人始终没有现身。
外人不知其中内情,岳怜青却是知道的,因玲珑骨失窃,裴霁对散花楼下了催命符,虽不曾明令禁止人员出入,但虞红英怕极了节外生枝,柳玉娘既在这个节骨眼上乔装而至,必有所图。
屋里静了下来,柳玉娘望向尚在昏睡的幽草,道:“不必多礼,先看伤吧。”
当日虞红英对幽草动手,一来怕她冲撞了怒火上涌的裴霁,二来惊怒之下心头有气,故那一脚踹下去,劲力着实不轻,虽是及时正骨用药,但她不曾学过武功,身子骨又弱,伤情恶化也在情理之中。
岳怜青背过身去,柳玉娘先为幽草把了脉,再拆开木夹板看伤,那条腿已然肿胀得不成样子,以指腹轻摸细按,发现好几处血瘀阻塞,顿时皱紧了眉。
她吩咐岳怜青取凉水和布巾来,先帮幽草擦拭了患处,而后打开药箱取了一盒药,褐色的膏体,气味清凉微苦,敷上没一会儿,幽草的痛吟声就小了下去。
“先不上夹缚,等消了肿再换杉木皮衬垫固定。这盒药外用,三日一换,另有一瓶内服的药丸,一日三次,每次一粒,用温水送服,忌口就不必多说了。”顿了下,柳玉娘又道,“此外,我发现她体内有碎骨,炎症便是因此而起,用药虽能止痛,但等愈合后会长成畸形,若是不想让她以后做个瘸子,最好去找疡医动刀刮骨,宜早不宜迟。”
岳怜青听了这话,愣怔片刻才低头接过药箱,勉强道:“多谢二掌柜。”
柳玉娘道:“你一定怨我大姐下手太重。”
“不敢。”岳怜青摇头道,“换作那位裴大人动手,幽草未必有命在。”
“看来小妹已同你说过这些事了。”柳玉娘面色微缓,递了一朵拇指大的金花给他,“城南的回春堂,里面有位姓黄的老大夫精于此道,但已不坐堂出诊,此人受过我大姐救命之恩,你拿着这个上门,他会破例的。”
她今日假扮郎中上门施药,果然是在虞红英的授意之下。
岳怜青代幽草接下了这朵金花,主动道:“二掌柜可是有话要问我?”
柳玉娘反问道:“你跟着我小妹几年了?”
“大概有六年了吧。”
“我们姐妹义结金兰,至今也不过七年,若论交心亲疏,恐怕你在小妹心里的地位,犹在我们二人之上。”
这话不好接,岳怜青只得道:“散花楼内三花聚,江湖上人尽皆知。”
“可她现在不见了踪影,仅留下一张‘十日必归’的字条,大姐与我都不知其去向,这又算什么呢?”柳玉娘定定地看着他,“你可知道她去了哪儿?”
“既然是两位掌柜都不知道的事情,小弟更无可能知道了。”岳怜青又道,“不过,阿姊做事自有其道理,两位掌柜与她情同手足,应比我更清楚她的为人。”
“我们自然相信她,可这眼下的情势,并非我等所能说了算的,她纵使有什么打算,也该知会我们一声。”
岳怜青的回答滴水不漏:“您说得是,阿姊这一走实在令人担心她的安危,待她回来了,我这做小弟的不敢多言,您跟大掌柜可要好生说道她几句。”
姜是老的辣,小滑头却未必比老狐狸好对付。
柳玉娘敛了笑容,直言道:“裴霁只给了我们十天期限,如今已过大半,散花楼派出了一切所能用的人手,在城内四处寻找线索,相信官府亦是如此,却都一无所获。”
岳怜青会意道:“若非窃贼手段高超,将这宝物藏匿得太好,便是贼赃皆已出城,若真如此,即使将乐州城给翻个底朝天,也是没有用的。”
“在那之前,散花楼就得先被裴霁给拆成零碎。”柳玉娘冷冷道,“你好读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可有学过?”
“市井龙蛇混杂,无忧巷能够安稳至今,靠的是阿姊照拂庇护,也少不了散花楼对宵小之徒的震慑,小弟不敢忘恩。”岳怜青拜下道,“这回事发突然,阿姊当晚带着幽草回来,只对我说了一些情况,再吩咐几句话,随后便走了。”
“她吩咐你做什么?”
“让我约束大家出行,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注意提防生面孔,还有……”顿了下,岳怜青终是道,“在她回来之前,别到散花楼附近去。”
柳玉娘愣了愣,苦笑道:“不错,想活命的人确实该离散花楼越远越好。”
“二掌柜认为阿姊此番离开,也是出于贪生怕死之念吗?”
“我倒希望如此。”柳玉娘叹道,“玲珑骨至今下落不明,裴霁定不会放过我们,三日后屠刀落下,能少一颗人头落地也是好事。”
言至于此,总算流露出了几分姐妹温情,岳怜青心下一松,道:“您今日上门,除了打听阿姊的去向,也是想知道幽草这里有无线索吧?”
幽草口不能言,目不识丁,就算对她动用酷刑,也是无济于事,但她不痴不傻,并非没法沟通,否则哪能进绣坊做工?可惜她当日吓破了胆,又痛得意识不清,这才被裴霁暂时放过。
柳玉娘颔首道:“可惜她昏睡未醒,而我不敢多留。”
“她今日睡着,前几天却是清醒过的。”岳怜青道,“上月望前,城外小河村里有一家绣坊招人……”
他常在小河村一带走动,跟这间绣坊的坊主和几个绣娘都相熟,乡民也算是淳朴良善,于是介绍了幽草去做工,她不会说话认字,但针线活儿不错,能找到这样的营生很是合适,唯一的顾虑是距离颇远,每日卯出酉归,甚为辛苦。
“案发当日,幽草跟往常一样出了门,以她的脚程估算,卯时四刻将将出城,从城门附近到散花楼又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再算上移花接木所需时间,怎么想也太过仓促,绝无可能做到不留破绽。”
因此,幽草八成是在无忧巷外不远处遇袭的。
“彼时天光未明,她胆量也小,应是走大路,我绘制了附近几条主道,让她指明方向,结果与我所料无差。”
岳怜青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柳玉娘定睛看去,发现那条被墨笔着重勾勒的路线正是自己来时的道路,其中烧饼摊的位置更被圈了出来。
“幽草在巷口买了一个素饼,老板娘还送了一碗热汤,她坐在棚下吃完才走。”岳怜青的手指轻点桌面,“还没到拐角,她忽感头重脚轻,紧接着便人事不省了。”
柳玉娘也从这条路上走过,知道岳怜青所说的拐角离烧饼摊不远,幽草若在那里昏倒,摊主夫妇没道理看不见。
“那天早上,阿姊回来时在这儿买了二十个烧饼,夫妇俩与她有过寒暄,却只字不提此事。”岳怜青缓缓道,“案发后,那对夫妇就不再出摊了。”
一股寒意陡然窜上了柳玉娘的后背。
日防夜防,谁能防得住身边人呢?
“幽草知道的就这么多,剩下的请恕我们有心无力了。”岳怜青将图纸交到柳玉娘手上,“天无绝人之路,那位裴大人固然心狠手辣,但其首要目的是寻回失物而非赶尽杀绝,幕后黑手可以祸水东引,散花楼……未必不能如法炮制。”
最后半句话说得极轻,却像是一记重锤敲在了柳玉娘的心头上,她下意识去看岳怜青,这少年已将头颅低垂,再不开口了。
一块饼多个人或许不够分,可眼前若有一个坑,掉下去的人越多,爬上来的机会就越大。
柳玉娘撑着油纸伞,如来时那样步履匆匆地走出了无忧巷。
后晌已过,阴沉天色倒是有了些微明亮,恰似柳玉娘此时的心情。
她顶着郎中的身份,没有径直回去,而是去城里几家有名的药房转了转,直到将空掉的药箱重新填满,确定暗处无人窥伺,这才回到散花楼。
柳玉娘懂得一些岐黄之术,可她今日乔装为郎中,并非只图方便。
往日里,散花楼内满是衣香鬓影,再不济也弥漫着酒香和茶香,如今却只有一股浓浓的药味。
虞红英拥被倚在榻上,素面披发,形容憔悴,好似在这短短几天里老了十岁,听见房门被人敲响,她道:“进来。”
恢复本来面目的柳玉娘推门而入,身上犹带几分潮气,想是刚洗漱了一番。
“大姐,药已按照你给的方子抓回来了,稍后我去亲自盯着煎药。”
柳玉娘在虞红英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你这老毛病许久未犯了,此番突然发作,实在令我忧心,还是请个好大夫来看看吧。”
人是五谷百病身,就算武林高手也不能免俗,虞红英本就有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后来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又积累下一身暗伤,要不是这几年养尊处优,只怕身体早已垮了。
“不妨事,照方子抓药吃上几日便好了。”虞红英摆了摆手,“你可有打听到小妹的消息?”
听她提到陆归荑,柳玉娘俏脸生寒,须知此番天降横祸,虞红英虽然受惊动怒,但还撑得住,直至发现陆归荑不告而别,弓弦这才绷断,当晚便旧疾复发了。
“我再三追问小妹的去向,岳怜青一概推说不知,嘴比蚌壳更严,应对起来比鱼儿还滑溜。”柳玉娘道,“她认的这个弟弟,我是一向不放在眼里的,今日总算知道了人可不貌相,也难怪大姐你有心招揽他。”
“能替小妹管好无忧巷,六年来不生事端,本就不是一般少年郎能做到的事情。”虞红英脸上竟无怒色,“若非如此,小妹也不能安心离开了。”
柳玉娘唯有叹气。
“你肯夸赞他,看来此行并非一无所获。”虞红英盘膝而坐,“幽草醒了?”
闻言,柳玉娘也正色起来,将自己在无忧巷里的见闻悉数说给她听,又取出那张粗制图纸,指着画有烧饼的地方,道:“倘使岳怜青所言非虚,幽草应是在无忧巷外遇袭无疑,摊主夫妇即便不是贼子,也必然受了对方指使。”
“他们年老力衰,又围着摊子忙活至晌午,无法将幽草偷运过来。”
“不错,彼时在那巷子转角处,定有第四个人藏身伺机。”柳玉娘道,“岳怜青说这对夫妇从那以后就不再出摊,我准备去查他们的底细。”
“怕是晚了。”
烧饼摊就在无忧巷侧近,夜枭卫怎会不查?数日下来夫妇俩音信全无,往好处想是落在官府手里受审,更有可能的是再也开不得口了。
虞红英捻了捻眉心,问道:“这些天,可有听闻裴霁的动向?”
柳玉娘摇头道:“只知道他当日打咱们这道门出去,径直调了人手赶去威山,至于有无发现、现在何处,谁也不敢多加打探。”
眼下这个局面,散花楼实在是举步维艰,既不能坐以待毙,又怕多做多错。
“城里戒备森严,城外不知如何了。”
“我本想去小河村一探,发现城门口关卡森严,只得作罢。”
虞红英若有所思,喃喃道:“看来裴霁还没有回城。”
“也就这两三天了,再封禁下去,州官的乌纱帽亦难保。”柳玉娘道,“好在我们手里至少有了一条线索,无论摊主夫妇是死是活,总要试试顺藤摸下去。”
虞红英却道:“让别人去查吧,这榻下有块活砖,你将它打开。”
柳玉娘一怔,依言俯身找到了那块地砖,打开后在空格里发现了一只铁匣子,里面全是银票。
“这些是我攒下来的私房钱,本想着以后……”虞红英苦笑一声,“玉娘,不管小妹是否回来,趁裴霁不在城里,你拿着这些钱离开乐州吧。”
“大姐——”
“散花楼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可你也是我养大的,名为姐妹,实如母女,比之这座楼也不差了。”虞红英反握住她的手,“若真找不回玲珑骨,散花楼势必在劫难逃,我总不能真让自己这辈子什么也留不住。”
柳玉娘颤声道:“就算要走,大姐也跟我一起。”
“我是走不了的。”虞红英道,“裴霁虽然不在,但这暗地里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我,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卧病在床……玉娘你听话,走得越远越好。”
这话已有了诀别之意,柳玉娘的眼眶霎时红了,她正要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当即抹了把脸,厉声喝道:“什么人?”
短暂静默过后,陆归荑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姐、二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