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剑踪
青山荒冢2023-08-19 12:005,259

   歇业许久的散花楼终于又开门迎客了。

   令城中无数人大为惊讶的是,先前在市井传言里因通贼被抓的陆归荑不仅好端端的现身在众人面前,还成为了散花楼唯一的当家人,反倒是虞红英、柳玉娘这两位楼主不见了踪影,有人设法打听,楼中上下统一口径,只说大楼主抱病返乡休养去了,二楼主放心不下也随她同往,故将此间产业都交于三楼主之手。

   这样的说法并不能使人尽信,城里有消息灵通的略知一些内情,但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不敢泄露口风,陆归荑暂时也管不得这些暗涌,她像只被赶上架的鸭子般成了散花楼明面上的新主人,连夜完成基本交接,前脚送走虞红英,后脚就在张罗着重新开业的事情,忙得晕头转向,总算赶在这天入夜前做好了准备。

   挂上红灯,放过鞭炮,一楼大堂摆开数十张丰盛酒宴,便是那些瞧热闹的人也可从门子手里拿到一只红封,里面放的铜钱不多,却能将气氛炒得更热,都夸陆楼主是个敞亮人,而在大戏台上,一出精彩纷呈的《白玉京》已唱至高潮。

   陆归荑从前很少出面与人应酬,而今不得不在酒桌上同几位重要客人推杯换盏,不管心中作何想法,面上一派相谈甚欢,待到酒过三巡,一名侍女上来为他们斟酒布菜,不着痕迹地朝陆归荑使了个眼色,后者眉头微皱,借故起身离席,没等同桌客人起疑,便有一男一女两位管事近前作陪,他们不仅是陆归荑新提拔上来的心腹,更是被裴霁安插进散花楼的得力属下,很快稳住了席间氛围。

   竹帘轻放,陆归荑悄然绕至戏台后面,经暗门离开大堂,穿过枝叶扶疏的后花园,来到自己的琴房,已有四人在此等候。

   应如是与裴霁分坐圆桌两边,正低声交谈,桌面上除了两只茶盏,还摆了一个长条锦盒,而在他们背后,幽草闭目躺在榻上,岳怜青守在她身边。

   陆归荑一惊,她既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晓得他们四个缘何聚在一起,忙是关门走近,压下心头隐忧,先对裴霁见礼,再向较为好说话的应如是询问情况。

   应如是没有直接为她解惑,只将那锦盒推过去,道:“你看看这个。”

   陆归荑稍稍犹豫了一下,伸手将盒子打开,便见一根莹润如玉的白骨横躺在布垫上,双目倏地圆睁,大惊道:“玲珑骨!”

   裴霁同应如是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没见过真正的玲珑骨,陆归荑却是亲自看过、碰过的。

   “这当真是玲珑骨?”裴霁开口道,“且慢定论,你好生辨认清楚。”

   陆归荑心中凛然,将这根白骨捧到眼前认真端详,仔细摩挲了三遍,再对光验视中空的内部,慎思沉吟了片刻,这才点头道:“我不敢断定玲珑骨的真伪,但观其形、色、质,皆与我当日所见之物相合,应是同一件无疑。”

   “你怎知它不是能工巧匠造出来以假乱真的赝品?”

   “前后不过一月时间,造假若能做到这个地步,天下就没有真东西了。”

   裴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陆归荑小心翼翼地将物品放回原位,忍不住问道:“敢问两位大人是如何找到此宝的?前日我们分明见得……”

   玲珑骨能被寻回,的确是一件莫大好事,压在陆归荑心头的巨石终于缓缓落下,可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已经被烈火焚毁之物怎会完好无损的重现人前?

   她下意识看向岳怜青和幽草,应如是和裴霁肯允许他们在场,这两人恐怕与此事关系匪浅,这不得不让陆归荑生出警惕。

   应如是不语,只听裴霁笑道:“这次多亏你的一双弟妹,尤其是这位小岳兄弟,先是助我们及时发现端倪,免于被贼人欺瞒耳目,又提供了关键线索,让我手下诸人能够见兔放鹰,还主动担当起引蛇出洞的重任,使幕后黑手原形毕露,真真是少年英才,将来若有意为朝廷效力,本官一定替他做保举人!”

   他句句是夸,却听得陆归荑无端有了不祥之感,强笑道:“裴大人谬赞,小青他年纪尚轻,文才平常,武功稀松,还得勤学苦练以补短缺,您若早早对他另加青眼,只怕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要闯出祸来。”

   裴霁心情大好,没戳破她的小心思,提起茶壶给自己添了盏水,应如是叹了口气,道:“陆施主,此事说来话长,还是让令弟与你细讲吧。”

   在场诸人里,要说陆归荑最相信谁的话,那必然是岳怜青,她也不推辞,快步来到榻边,先探幽草脉象,暗暗松了口气,又看向岳怜青,问道:“怎么回事?”

   岳怜青没有立即接话,实不知该从何说起,眼见陆归荑的脸色愈发凝重,苦笑道:“阿姊,我就直说了吧,这东西是从幽草随身绑着的夹板里取出来的,窃贼先将玲珑骨转移到回春堂的黄老大夫手中,再趁我们上门求医的机会,将玲珑骨藏入夹板绑在幽草的伤腿上,以此蒙混过关。”

   陆归荑听得愣住,当她反应过来,脸上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她性直却不蠢,岳怜青将话说得再委婉,事实就摆在那里,谁能指使黄老大夫做这件事?谁会想到利用断腿的幽草?又有谁能让他们四人一同回到这里?

   “偷走玲珑骨……以幽草陷害我的人……不是二姐,而是大姐,对吗?”

   说到最后一句,陆归荑眼眶已红,她不敢置信,也不得不信。

   岳怜青不敢望向裴霁,只能以眼神哀求应如是,却听陆归荑厉声道:“你看他们做什么?继续说,给我从头到尾说清楚!”

   无奈之下,岳怜青便从应如是那晚找上自己谈话说起,原本他所知不多,可应如是想要用他和幽草引虞红英上钩,为二人安全计,不得不将个中缘由与他分说明白,这才有了翌日后晌驾车相邀的安排,之后种种状况果真不出其意料。

   “……在那间观音祠内,我亲耳听到大掌柜承认与杨钊有不为人知之事,险些死于其手,好在两位大人及时赶到,揭穿罪行,合力诛之。”

   岳怜青毕竟年少,似此等有关身边人的事,他无法跟说书人一样将其讲得绘声绘色,中途好几次吞吞吐吐,皆因陆归荑面色惨淡,委实不忍再说下去。

   自始至终,陆归荑一声未吭,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方道:“大姐既然不知事迹败露,玲珑骨又随幽草蒙混出城,她为何不等到邻县再动手?”

   应如是道:“这也是我们唯一未能从她口中问明的事。”

   短短几日之内,陆归荑已遭到两度背叛,她固然将无忧巷里的弟妹们视若亲人,但对两位姐姐的情义也不作伪,哪知在她们眼里,自己始终是要被提防和利用的外人,又想到虞红英分明有为柳玉娘报复之心,可她终究没有付诸实施,而是毫无保留地交出了散花楼,死前最后一点惦念,还是为自己感到庆幸……思及此,刚升起的恨意又悄然淡了。

   人心易变,滋味百般,陆归荑今日总算是尝到了。

   半晌,她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姐的尸身作何处置了?”

   按照当今律法,以虞红英所犯罪行,不仅留不下全尸,死后也没有埋骨穴,陆归荑终是不忍其落得如此下场,正待讨要,裴霁便道:“如今你是散花楼的主人,若将她运回城内,万一走漏些微风声,难免对你不好,本官亦不愿让这乐州城再起波澜,索性将尸身与祠堂一并烧了,也算给她一个葬身地。”

   他的确是个不好打交道的人,但能坐稳现在的位置,除了本领过人,还得会利用情面手腕,陆归荑心中原有颇多积怨,听得裴霁这话,也松了口气。

   她转头看向幽草,担忧道:“既没受伤,怎的还不醒?”

   岳怜青仍是苦笑,偷瞄了应如是一眼,小声道:“拆夹板时她不肯配合,应居士怕她牵动伤腿,一指点中了百会穴,晚点我再请大夫过来看看,阿姊放心。”

   应如是也不禁摇头。

   岳怜青这话说得保守了,幽草哪里是不肯配合,说她抵死挣扎也不为过,原本想着这姑娘胆小有伤,应如是特意拉住了急不可待的裴霁,让岳怜青亲自上手去拆夹板,孰料幽草见他走近,活像是见了恶鬼,生生拖着一条伤腿往草床下连滚带爬,若非应如是眼疾手快,她就要摔个脸着地。不仅如此,当幽草被应如是接住,她竟死死将他抱住,岳怜青和裴霁相继上前又退后,烦得后者只想抽刀,应如是也怕他耐心告罄,趁机出手将幽草点晕过去,这才将夹板拆了下来。

   想到这些,应如是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旋即松开,唯有裴霁注意到他这点异常,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陆归荑正与岳怜青说话,没发现他俩的眉眼官司,待确定了幽草没有大碍,心里总算有了些暖意,起身看向桌旁二人,道:“案情已然水落石出,失物也被完整寻回,我这厢先恭喜裴大人结案,再谢应居士义助。只是两位携宝而归,又特意让小青同我说明真相,料来有未竟之事要吩咐与我,若真如此,就请直言吧。”

   裴霁道:“确有一事,虞红英提到沉船案劫贼一伙曾给她送来信件,以此约定交易,但没说这信件下落如何,倘若她未将其销毁,依你之见,此信会在何处?”

   他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虞红英死前未能说出口的线索,或许是侦破沉船案的关键,而在这乐州城里,没有比陆归荑更了解她的人了。

   陆归荑凝眉沉思,道:“我从前主管起货,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只知大姐素有留底的习惯,而今账册我已大致过目,不曾见到相关记录,若其真在楼里,八成藏于收纳信物的暗格密匣中,而大姐在临行前将机关图和钥匙都给了我。”

   闻言,应如是也提起心来,道:“那就请陆施主带我们去看看。”

   与玲珑骨失窃案不同,青龙湾沉船案牵涉到了四年前的护生剑大案,朝廷好不容易抓到一条线索,势必追查到底,若有人应对不当,恐怕不止一颗脑袋要落地,陆归荑不敢轻忽,当即带两人离开琴房,直奔虞红英的寝卧而去。

   散花楼内机关众多,可凡是能影响到散花楼利害存亡的证物,莫不被虞红英安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譬如那枚被柳玉娘盗走的令牌就曾藏在她榻下的暗格里。虞红英离开后,这间屋子的主人本该换成陆归荑,但她那会儿对大姐愧疚难当,认为此举与鸠占鹊巢无异,不准别人进来收拾,使其保持原样,倒是方便了现在。

   三人进了屋,陆归荑凭着对机关图的记忆,麻利找出数个暗格,当中果然藏有黑账本、私章等物,也发现了几封书信,多是与城中官绅往来,并未见到那封特殊信件,待他们合力将整间屋子翻了一遍,方才从一只独座下找到此信,陆归荑不敢私自拆阅,直接交到了裴霁手上。

   烛火挑亮,裴霁展信过目,但是信上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手书,内容与虞红英坦罪所言并无出入,末尾确实没留落款。

   他皱了皱眉,将信示于陆归荑眼前,问道:“你可曾认得这字迹?”

   陆归荑逐字逐句看完了信件,只是摇头,裴霁不禁有些失望,仅凭这封信,实难找出原主,应如是便将信接了过来,他不仅看上面的内容,还用手指细捻纸张,又凑近嗅闻,眼眸倏地眯起,道:“且慢,纸是普通纸,墨非寻常墨。”

   说着看向裴霁,伸手道:“将照影水给我。”

   夜枭卫的人手分散各地,传递情报自有一套保密法门,其中最好用的莫过于密写显影术,先以独门的密写药水在纸上写字,晾干后不留痕迹,再用普通墨汁书写覆盖,若需读取情报,便用秘制的照影水涂在上面,即刻放在烛火上烤,照影水速干时会带走纸上那些掩人耳目的墨痕,密写字迹就出现了。

   换言之,这种密写药水和照影水都是夜枭卫独有的,犹如奇毒解药,外人不可仿制,也难弄清其中门道,稍有不慎便会毁掉情报。

   正因如此,待裴霁明白了应如是此举用意,脸色陡然一沉,没有半句废话,从怀里摸出个拇指大的小葫芦丢了过去,应如是将里面的无色液体轻轻涂在信纸上,转手取了一只烛台,纸张来回移动,始终离火两寸远,上面黑色的字迹果真褪了色般消失不见,又有一团红色慢慢浮现出来。

   这画的是一支无鞘小剑,笔力一改先前的娟秀轻弱,变得遒劲刚硬,剑刃锋芒毕露,上面还有两个字,写的是“护生”。

   应如是跟裴霁都认得这支小剑,甚至在不久之前,裴霁就在丹阳渡口的木栈桥亲眼看到过它,只不过作画人当时用的并非墨水,而是鲜血!

   陆归荑虽不曾见过此印,但护生剑大案震动天下,四年时间到底不算久远,她一见信上小剑,如遭五雷轰顶,竟也说不出话来了。

   “写这封信的人,要么是内鬼,要么是通过一些手段撬开了某个夜枭卫的嘴,并从他身上拿到了这两样药水。”应如是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你来此之后,可有查看过本地夜枭卫近半年的伤亡记录?”

   药水配置成功后,只能在一段时间内保持效力,往往不会超过半年,若是后一种情况,从这方向入手当有所获,可要是核查无误……应如是垂下眼,想到丹阳府孟虎一事,以他对裴霁和夜枭卫的了解,乐州城里这些暗探至少要脱一层皮。

   “我这就亲自去查。”裴霁的声音冷得像是从阴曹地府里刮出来的一阵阴风。

   收起这封信,两人不再多留,一前一后出了散花楼,陆归荑勉强定了定心神,回到大堂继续应酬宾客,好不容易熬到筵席散场,她让两个管事盯着收拾残局,带上岳怜青和幽草回无忧巷。

   陆归荑的身份已是今非昔比了,三人回到无忧巷不久,便有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万幸的是,回春堂那位黄老大夫虽动过一些手脚,但对幽草这条腿还算尽心尽责,大夫说伤势恢复不错,重新给上了药和夹板。

   闻言,岳怜青深感庆幸,朝大夫行了一礼,将人送走后便回到房中,发现幽草已经醒了,正被陆归荑搂在怀里小口喝药。

   “阿姊,时辰不早了,你这几天也累,先回小阁楼休息吧,我来照顾幽草。”

   为散花楼重新开业一事,陆归荑的确忙得脚不沾地,连续两宿没合过眼,闻言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岳怜青,往幽草背后塞了两个枕头,起身让出位置,哪知她刚走出没两步,就听到背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刚才还乖巧喝药的幽草竟是狠狠打开了岳怜青的手,药碗也砸在了地上。

   非但如此,幽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啊啊”怪音,若非岳怜青及时按住她肩膀,恐怕人已缩到角落里,陆归荑见状一皱眉,回来抱住幽草,只觉这姑娘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眼泪鼻涕都糊在她肩头上。

   陆归荑一默,道:“你再去端碗药,还是我来喂吧。”

   岳怜青只得应是,幽草这回又安静下来,只在他靠近时身体瑟缩,很快被陆归荑安抚住,待一碗药喂完,陆归荑让她睡下,又叫了个女孩儿进来看护,这才带岳怜青回了小阁楼。

  

继续阅读:第二十五章·夜奔(上)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一去兮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