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楼内,当日那场激战留下的狼藉已被收拾干净,陆归荑回房洗了个热水澡,岳怜青想到她喝了一肚子酒,还没吃上几口热食,便去小厨房煮了碗面,亲自端来时,洗漱完毕的陆归荑已换好衣裳,正披头散发的坐在桌边修她那把琵琶。
岳怜青温言道:“阿姊,吃些汤面暖暖胃吧。”
他的手艺不错,汤味清淡可口,面条也爽滑劲道,陆归荑却有些难以下咽,用过几筷子便放了碗,岳怜青只见她神色沉郁,似有大石压在心间,偏偏欲言又止,遂主动问道:“不知阿姊为何烦忧?”
六年相伴,祸福同享,二人虽不是亲手足,但情谊深厚非常,陆归荑在岳怜青面前一向有话直说,这回竟变得犹豫起来,道:“小青,我问你一件事。”
“阿姊但说无妨。”
“幽草她……为什么会怕你?”
话一出口,陆归荑便抬头看向岳怜青,接着道:“她是哑巴,却不是个疯子。”
虞红英亲手打断了幽草一条腿,裴霁亦险些将她吓出个好歹来,此二人会被其畏惧躲闪实在情理之中,但岳怜青一直对她多加照顾,怎么也不该遭此对待。
陆归荑最近太忙,未能及时发现异样,适才亲眼见到幽草对岳怜青避如蛇蝎,躲进自己怀里仍瑟瑟发抖,这份恐惧如一面镜子,将肉眼难见之物照出了形影。
她试图从岳怜青眼中找到蛛丝马迹,却见少年一派沉静从容,只道:“幽草当然不痴不傻,只是受了大惊吓,兀自心魂未定,大夫已开下安神方,小弟明日就抓药煎汤,待她吃上两帖,病情也就好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陆归荑眉间微展,道:“屋里就有纸笔,你将之取来,把药方默给我看看。”
方子是三味安眠汤,取酸枣仁三钱,麦冬、远志各一钱,水煎服,睡前饮。
岳怜青很快写就,陆归荑接过细看,也不置可否,道:“用左手再写一张吧。”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留下一个刺眼的墨点,岳怜青未有异议,依言而行。
整张药方不过十余字,难在大多数人惯用利手,若非刻意练过,无法用另一只手完成写字作画这样的精细活,岳怜青无疑是擅使右手的,这会儿换手动笔,竟也能流畅自如。
等他搁下笔,陆归荑将这张纸也拿了过来,与刚才的放在一起比对,只见一边字迹工整,笔锋刚劲有力,另一边却是娟秀纤细,犹如风中柳丝,浑然不似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陆归荑的心像是被鬼手狠狠掏了个洞,指着右边那张纸,苦笑道:“当年我在水边捡到你时,你的右手受了伤,百日不能妄动,奈何诸事待办,我便教你使用左手,哪知你学得太好,连我这一手字迹也学了去。”
今日见到那封密信,当着应如是和裴霁的面,她说了一个谎,只因信上字迹与自己左手写成的至少有七分像,一个应对不好,后果不堪设想。
陆归荑未有离魂失忆之症,对自己做过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她没写过这封信,笔迹亦不尽相同,故在片刻惊疑之后,她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若是旁人,我为免受到猜疑,必定当场坦言,偏偏是你……”泪水无声淌过脸颊,陆归荑的声音沙哑带颤,“小青,怎么会是你呢?”
看过那封信,一把无形铡刀已悬在她头上,回来发现幽草对岳怜青态度有异,又让他亲手写下证据,刀锋倏地落下,将她整个人劈成两半。
岳怜青在下笔时就知道自己瞒不住她了,这会儿也没有狡辩,只将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轻声道:“阿姊莫哭,是小弟的过错。”
陆归荑没接帕子,用手背狠狠一抹眼角,质问道:“你究竟对幽草做了什么?”
岳怜青沉默了一瞬,道:“我对不住她。”
幽草并非天生的哑巴,直到她在戏班里不慎冲撞了恶客,被人捏开嘴巴塞进烧红的火炭,这才不能说话了。因此,幽草一度吃不得热食,稍烫的东西入口就会被她吐掉,即便后来情况好转,她也跟猫儿一样小口吃喝,有时候宁可饿着。
那天她路过摊子时,烧饼和菜汤正好出锅,到手烫得紧,幽草怕延误上工的时辰,来不及等食物冷却,草草吃过两口就走了。
如此一来,她只服下了少量迷药,偏生这药起效快,幽草没走远就觉得头晕,顿时意识到刚才吃的食物有问题,不敢走回头路,踉跄着转过拐角,没敢朝外街去,准备从旁边的小巷子绕回无忧巷后门,结果撞上了岳怜青。
跟无忧巷里的其他人一样,幽草对岳怜青信任非常,她来不及多想小青哥为何会出现在此,忙打手语将自己被刘氏夫妇下药一事告诉他,哪知岳怜青疾步走近,一手劈在她颈后,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幽草听到后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眼中只有岳怜青遁入黑暗的背影。
“在幽草看来,我跟刘氏夫妇分明是一伙的。”
他原本可以救她,却将她唯一的退路给掐断,此举不啻将她推下深坑,而她无法揭穿他的真面目,还得留在其身边,岂能不怕他?
陆归荑凄然一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那时我已别无选择了。”岳怜青道,“之所以找上大掌柜,除了相信她的能力,也是看中散花楼在绿林经营多年的人脉关系,有意借此机会拉散花楼入伙,日后加深合作共抗伪朝鹰犬,哪知她不但认出了真宝,还生出贪念……”
他们这帮人敢共谋青龙湾沉船这样的大事,自有灵通独特的传讯渠道,冯盈前脚帮了宋氏母子一把,后脚就惨遭灭门,岳怜青甫一得到消息,便知这两件事关联极深,发信着人调查,结果从千帆口传来加急密报,说是冯家一对爷孙受人庇护逃出生天,来自寸草堂的杀手兀自不肯干休,心里顿时明白了,凶手是寸草堂的温莨,但买凶杀人的只能是虞红英,自己错眼一回,竟连累冯家三十余人命。
“大掌柜既已做下决定,绝不会就此罢手,她若想独吞宝物,温莨固然非死不可,明暗双方的追查夹击也得设法摆脱,因其自知嫌疑难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祸水东引,先找替罪羊,再引两个心腹大患对上,最后弃车保帅,独身而退!”
他的确是一个聪明人,又有情报先知打底,只要认准了虞红英这个真凶,此后她的诸般打算都在他眼里形同透明,但岳怜青也有弱点,他藏身无忧巷已久,不敢轻易暴露,凭一己之力亦掰不过虞红英的手腕,唯有见机行事。
“我一早就知道刘氏夫妇是大掌柜安排在此的眼线,她对阿姊你素不放心,此番要找人做替死鬼,没有比你更好的选择,一定会用到这两人,故多加留意,果然发现他们向幽草下手。”
幽草不能说话,也不能识文写字,本就是最合适的祸引人选,就算连比带划,顶多指认出刘氏夫妇,哪知她没有立时中药昏迷,险些见着了杨钊的脸,若真如此,她一定活不成了。
听到此处,陆归荑怒极反笑,刺道:“这么说,你还算救了她一命?”
岳怜青没有为自己开脱之意,继续道:“只有幽草活下来,我才能顺理成章地抛出刘氏夫妇这条线索,以大掌柜的行事手段,玲珑骨失窃后她不会轻举妄动,前来探口风的八成是二掌柜,我需要她抢先发现真相,以此打乱局面,借势而进。”
先让陆归荑找来应如是稳住裴霁,再利用柳玉娘暂时制住虞红英,等他们剪除了杨钊这一羽翼,便可冷观柳玉娘顶罪赴死,而他只需要适时递上一些线索,虞红英这个真凶就无所遁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