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寸草
青山荒冢2023-04-21 15:294,972

  南燕,顺元四年,暮春三月。

   柳絮随风起,吹至千帆口。

   这里是江城最大的水陆交通码头,东接灵江,西通安阳,到了每年丰水季,水上舟楫如梭,故有“千帆口”之名。当地历任官府无不重视航运,千帆口经过数次改建,路面扩宽,铺面林立,另有货仓、木屋无数,热闹非凡,已成集镇。

   今日也不例外。

   渡口上到处都是打赤膊的脚力,他们常年在此卖力劳作,经受过不知多少日晒雨淋,皮肤粗糙黢黑,远远看去像是忙忙碌碌的蚁群;岸边有茶摊,这儿不兴桌椅那些讲究,支开一条条长凳短杌,上面挤挤挨挨坐满了人,老板瞧着五十来岁,身材矮胖,笑起来时一双小眼只剩下了两道细缝,动作却很是麻利,一个人来回忙活,竟不见左支右绌;再近一些,有个绑头巾的妇人挑着担子奔走吆喝,左边那只竹筐里装着果子,右边的则是蒸饼,此时已近晌午,接连几人叫住她买饼,掰开发现里头还有馅儿,尽管是不值什么钱的野菜碎,也引得人惊喜。

   马车从正街行来,车辕上坐着个布衣男子,三旬以内年纪,身材瘦高,戴一顶斗笠,他见此处行人密集,欲将车停在道旁,不料热闹声传进了车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兴奋地钻了出来,直直撞在这男子背上,险些摔下车辕。

   “宝儿回来,不可胡闹!”

   车内传出一声呵斥,须发皆白的老者伸出枯瘦手臂将小孩拉了回来,那男子松了口气,把缰绳拴在一棵大树上,这才扶着一老一少下了车,低声问道:“到渡口了,可要买些吃食?”

   小孩的神情有些痴傻,浑不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危险,老者将双手放在他肩上,像是生怕一松开就找不回来了,口头应了布衣男子一声,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莫要走远。”

   布衣男子正环顾四周,那挑担的妇人已凑上前来,她报价公道,这厢也就图个省事。老者心下微定,稍稍挺直腰板,忽听右侧传来了几声惊呼,只见那胖老板不知脚底下踩着了什么,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手里新提的一壶凉茶就朝这边泼了过来。

   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忙里出错以至于当众丢丑的事儿屡见不鲜,左右那茶水是凉的,就算泼了个劈头盖脸也只落得一身狼狈,有那好事的见这一老一少穿着不凡,已是幸灾乐祸起来,却见老者慌忙搂着小孩矮身一滚,泼过来的茶水箭一般射在他们背后那棵大树上,只听“滋滋”几声怪响,沾水的树皮变成了黑色,旋即碎裂脱落。

   水有毒!

   惊变乍起,正欲掏钱的布衣男子忙要转身,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妇人已是眼神一厉,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入手里,腕子一翻就朝他当胸刺去,本以为这一刀十拿九稳,不料刺了个空,她心头一惊,反应丝毫不慢,顺势下腰着地,扬起的鞋底也迸出一截刀尖来,狠狠割向布衣男子的咽喉。布衣男子足下未动,身躯如风拂柳一摇一晃,将这道凌厉刀锋轻易荡开,出手如电直取对手血海穴,妇人只觉腿上酸麻,半边身子不由卸了力,整个人倒飞出去。

   这厢交手只在电光火石间,布衣男子一击得手即刻抽身,将惊魂未定的一老一少护在身后,抬眼一扫,除了那偷袭不成的胖老板,周遭还有不少人露出了凶恶之色,有小贩,有脚力,还有平平无奇的过路人,他们一声未吭,却心有灵犀般形成了包围之势。

   小孩不知事,兀自“咯咯”笑着,老者一手捂了他的嘴,看着这些凶相毕露之人时,眼里竟没有多少恐惧,只有浓浓的悲哀,胖老板却不看他,一双小眼精光闪动,死死盯着那布衣男子,沉声道:“敢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说话间,他眼角余光瞥见那被击飞的妇人兀自倒地不起,眉头狠狠抽动一下,自家人自知底细,这婆娘可不是个软柿子,竟没能在对方手里走过三个回合,说明面前的人绝非寂寂无名之辈,但他自忖见过世面,却完全陌生。

   布衣男子道:“山野之人,不足挂齿,算不上寸草堂的朋友。”

   此言一出,胖老板脸色大变,他惊讶的不是被人叫破了底细,而是对方明知寸草堂要取一老一少的性命,竟然还敢插手此事!

   “寸草”二字,听着有股文人雅气,像是什么私塾书院才会有的名字,可在这江湖上,没人胆敢将寸草堂当成教书育人的地方,因为它是绿林里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自前朝兴起,近十年来发展壮大,只做灭门生意,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胖老板定了定神,突然问:“你可知身后那对老少是什么人?”

   “通闻斋斋主冯盈的老父和独子。”

   “那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出手?”

   “冯盈做的是情报买卖,与寸草堂也算合作默契,可惜她探听到了不该知晓的秘密,世上只有死人能永远闭嘴,而寸草堂为重金接下了灭她满门的单子,通闻斋上下三十六口人,如今只差这两颗头颅凑够数了。”

   胖老板的背后已被冷汗浸湿,通闻斋灭门当晚他也在场,亲眼看到大火如何吞噬了整栋房屋和里面的满地尸首,他们在清点人头时发现少了两颗,冯盈的老父和独子不在死者之列,爷孙俩没有自保的本事,他们能活着离开通闻斋,只能是冯盈苦心安排,她已经身首异处,这两人想从寸草堂的追杀网里逃出去是痴人说梦,不过晚些日子下去团圆。

   然而,这一老一少不仅活到了今天,还从通闻斋赶到了千帆口,沿途追杀他们的人手都折了进去,只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了。

   “这一路上,废了我们寸草堂八大高手、将他们丢进衙门任凭发落的人,就是你!”

   布衣男子叹道:“没错,我本想在这儿与温总堂面谈此事,不料他竟然没来。”

   顿时,胖老板的背上如有毒蛇爬过,他不敢再问了,猛地振臂,十几条人影一齐扑了上去。

   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无一不是胖老板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联合起来更是攻势惊人,刀光剑影交织成网,暗器纷飞密集如雨。布衣男子将那顶斗笠拿在手里,身形一晃就从原地消失,以胖老板的眼力,勉强见影不见人,仿佛青天白日下有鬼魅穿行,众杀手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正是暗器被斗笠打落的声音,紧接着劲风来袭,身边人一个一个地倒下,阵势初成即被击破,等到了那一老一少面前,只剩下了胖老板自己。

   他看起来笨拙,身法却是极快,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两枚铁钩,悍然朝着两人脖颈勾去,冯老根本无力反抗,只将身子缩成一团试图护住宝儿。就在这时,胖老板后腰一痛,布衣男子已纵身飞至,一脚压在他背脊上,生生将扑在半空的人踩了下来,“咔嚓”一声,腰椎以下骤失直觉,胖老板惨叫一声,却没卸力收手,狠狠啐了一口血唾沫,两枚铁钩脱手飞出,仍向两步外的一老一少袭去。

   这一招已是垂死之斗,冯老只来得及闭上眼,忽听一声裂响,竟是布衣男子手中的斗笠后发先至,两枚铁钩不偏不倚地撞在这顶破斗笠上,顷刻爆碎开来,迸飞的铁片木屑与老人小孩擦身掠过,没伤到他们一分一毫。

   出招难,收势更难,胖老板见到这一幕,只觉窒息,他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这是寸草堂的奇耻大辱,自己这群人就算不死,回去以后也将面临重罚。

   想到这里,他双掌一合,竟向自己两耳拍来,求的是死个痛快,未料腰侧一麻,近两百斤的笨重身躯被踢飞出去,重重摔回那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里。

   “烦请回去向温总堂带句话,就说——”

   顿了下,布衣男子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虎毒尚且不食子。寸草堂若真要灭杀冯斋主满门,点头台上怎能少了孩子生父的大好头颅?”

   胖老板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险些吓得尿了裤裆!

   最先被击倒的妇人这会儿勉强爬了起来,她离得远,脑中兀自嗡鸣,没听清这边在说什么,刚要上前动手,却被胖老板死死抓住脚踝,厉声道:“我们走!”

   妇人色变,寸草堂对这桩生意看得极重,又折损了诸多人力,若非总堂临时有急事,带走了堂中其余几大高手,如此重任是怎么也轮不到他们身上的,本以为能立大功,却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手里吃了大亏,怎能善罢甘休?

   她犹在迟疑,胖老板已被其他人搀扶了起来,他腰椎受损,下半身软得像肉泥,疼得浑身发抖,这般惨状落在妇人眼里,终是让她闭了嘴。

   撤退之前,心有不甘的胖老板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这人的模样生得很是俊朗,可惜面容苍白消瘦,眉目间不见丁点煞气,平和得像是刚才那场激斗未曾发生,如寺庙里木雕泥塑的菩萨相。

   突然,胖老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努力克制着声音颤抖,道:“阁下既然让我等带话,总该留个名吧。”

   “应如是。”他听见那人道,“苍山脚下翠微亭,静候回音。”

   苍山,翠微亭,应如是。

   短短一句话间,似有三道惊雷接连劈在胖老板心头,当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已与刚才大不一样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书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若问江湖上哪种人最为命短,那必然是多管闲事的人。

   应如是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并非什么江湖名宿,而是一个佛门居士,武功深不可测,无人知其出身于哪门哪派,只听说他的恩师是某位高僧。他本人虽未剃度出家,但已持戒,平素少有与人争斗之时,在山脚下建了一处翠微亭,那亭子简陋得紧,连张桌椅都没有,却悬了一口铜钟,若有惨遭不公之人,皆可来此鸣不平!

   “走!”

   得知眼前的人正是应如是,胖老板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应如是的武功固然高强,但他毕竟是孤身一人,只要回去召集更多人手,未尝不能讨回这笔债,偏偏这个人在当今武林的地位太过特殊,看似独来独往,实则与多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凭他这点地位,不敢代表寸草堂与之结仇,唯有尽快上报,请总堂定夺。

   不等渡头上的无关人员回神,一众杀手已撤退无踪,应如是摇了摇头,也无意在此耽搁,从船家手里买下了一艘乌篷船,将马车上的行李堆放入舱,亲自当艄公送一老一少渡江。

   直到登船坐稳,冯老才有了从鬼门关回到阳间的实感,感激涕零地道:“谢、谢过应大侠救命之恩!”

   说话间,他按着宝儿的头就要让小孩给应如是磕一个,应如是正在甲板上撑船,闻声头也没回,只一拂手就用柔和气劲扶正了孩子的身体,淡淡道:“我不是什么大侠,受人之托罢了,老施主不必如此。”

   水波荡漾,船行江上,此时天光正好,风景静谧如画,冯老渐渐放松下来,却不知应如是偶然回头看来,眉宇未见舒展。

   这件事尚有古怪。他心中暗道。

   绿林里做情报生意的势力不少,其中多半都有后台,由自家人接手经营数代,如此才能做到根深蒂固。通闻斋则不然,冯盈是白手起家,能倚仗的只有自身,她对信息的甄别和利用远超寻常,一些成名已久的老狐狸都得甘拜下风,故而在那份要命的情报落到手里时,她就知道大祸将临了。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甚至连死期都可推算一二,应当做些什么?

   冯盈想为老父和独子求一条生路,可她深知道上的朋友多为利益往来,就连孩子生父也是个拿人命盈利的杀手组织首领,要想保这一老一少平安脱险,托付给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是万万不可的,她只能相信一种人,那就是侠。

   可在如今这个世道上,不提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想找到一位真正的侠,比沙里淘金还要难上数倍。

   十年前,大宁最后一支义军在苍山壮烈殉国,后叛军定都开平建立南燕,奸相姜定坤黄袍加身,众贼山呼万岁,其所豢养的死士营也披上了一身鹰犬毛皮,改置夜枭卫,上为皇家怀刃,下为武林屠刀,自此民不聊生,江湖中凡有个出头鸟,都难有个好下场……长此以往,武林侠风凋敝也就成了件令人扼腕却无可奈何的事情,尽管近两年来,伪朝鹰犬的血腥手段有所收敛,江湖热血亦有死灰复燃之势,到底不是朝夕能成。

   走投无路的冯盈,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应如是,她深知自己手上不干净,以应如是的行事作风,绝不肯出手搭救,便只为老父和独子求情,请他保这爷孙俩平安渡过灵江,回到故里兴州。

   至于冯盈究竟因何惹来杀身之祸,她不曾吐露,应如是也没打算刨根问底,之所以接下这次护送,除了不忍无辜老幼惨死刀下,也是想找寸草堂的总堂温莨确认一些事情,不料无缘相见,这让他失望之余又感疑惑,故对冯老多留了几分心思,发现这位在路上如同惊弓之鸟的老人自打过了千帆口,整个人就轻松了下来,可按理来说,水路的危险还在陆路之上。

   心下虽有怀疑,应如是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乌篷船顺风顺水驶向兴州,直至停船靠岸,也没再见到杀手踪影。

   船停稳,冯老背上行礼牵着宝儿登岸,应如是则未动,他见四周空旷无人,便开口问道:“老施主接下来可有去处?”

   冯老回过身来,饱经沧桑的眼中隐有泪意,道:“多谢居士一路护送。”

   应如是心如明镜,他知道兴州绝不是这一老一少真正的归宿,却也无意多问,他已不负冯盈所托,余生的路还得这二人自行去走,插手过多反倒不好,正欲告辞,却听冯老又道:“通闻斋以经营情报闻名于江湖,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老朽不通武道,宝儿又生来痴愚,小女早已有了金盆洗手之心,可惜江湖如泥沼,非是进退由人的,今次通闻斋毁于一旦,老朽只望将宝儿抚养长大,不敢再有他念,无力回报居士大恩,心下难安,不知可有什么能为居士效劳?即使老朽年迈力衰,待宝儿长大成人,或有病情好转之日,定让他回报恩情。”

   他既然起了话头,应如是也不客气,直言问道:“那份要了通闻斋上下三十余人命的情报,老施主当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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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去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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